按说黄大掌柜也够泄愤解恨的了,但他至今还遗憾着。
那天大英盐场正闹得火候上,没料卢大人却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将一场熊熊大火扑灭,黄三金好不怨恨。气死罗老爷子,再加上七星神井被彻底毁掉,这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近两天,莫道全和田玉丰逢人便说是黄大掌柜害得他们挨了两千两罚金。这话传进黄三金耳里,倒引起他的警觉。然而没两天,莫、田二人却都改了口,再不敢提及他黄大掌柜的大名。黄三金才没把这两个小财东放在眼里哩,他唯一忧虑的是,盐监官卢大人对他怎么看?
这天卢大人派人送了个帖子来,说是夫人生辰,请过府上去聚聚。黄三金赶忙封了二百两银子,翠娘也细细打扮了一番,二人兴冲冲来到了盐监府。客堂里已坐了好些宾客,都是本镇颇有脸面的掌柜士绅及其夫人,江南盐商瞿天成也已坐在里面吃茶。
翠娘好高兴,对杨氏说:“姐姐生日也不早早说一声,我也好提前为姐姐高兴高兴了。”
杨氏道:“我原本不做生的,都怪他太张扬了。”
黄三金则道:“早知姐姐生辰,我就在会仙楼把酒席定了,何劳姐夫在家里这么兴师动众的?”
卢大人却道:“客人不多,在家里随便些。”
黄三金便想,要在往年,单就卢夫人的生日,不在会仙楼请个十几二十桌客才怪了。黄三金看透了卢大人的心思,刚从罚金上发了一笔横财,如若又以夫人生辰的名义请客收礼,岂不太惹人非议了?别看卢禺猪头猪脑的,骨子里奸诈着哩!
见黄三金两口儿姐姐、姐夫地将卢大人及夫人唤得十分亲热,来客们不知其中渊源,都觉异样。这时罗通达急匆匆赶了来,说是家父病着,特代全家来向卢夫人贺寿。
卢大人慨叹道:“请少掌柜转告罗大掌柜,如今广运盐号在业界雄踞一方,举足轻重,他可得要多多保重才是。”
黄三金也对通达说道:“你父亲前些日子太累了,一定要好好调养,我明日便过去看他。”罗通达也就说了几句感激的话。
客不多,酒却喝得不少。
罗通达在席间客客气气地应付着,言语不多,却时时将眼向邻桌的黄大掌柜看去,他又想起梦瑶来。那日为爷爷办完丧事,惠果一行辞别要回遂宁,罗大掌柜和通达等人在门外相送。马车将行,梦瑶突然走向通达,合十道:“广运遭难,鑫源之过。惠清无力相助,愧恨难当,只愿通达兄珍重。相信菩萨庇佑,总有雨过天晴之日的。”说罢上车去了。
正沉默着,忽听黄三金嚷了起来:“姐夫不将这三杯酒干了,我们都不依的!”罗通达实在坐不下去了,便言称爷爷刚刚去世,家中事多,向卢大人和卢夫人道了别,自回家去了。女宾们也早早地退了席,到后院小花园陪杨氏摆龙门阵,而余下的男人竟然喝到下午申时方才散席。
客人大多离去,卢大人便将黄三金和瞿天成请到后院小花园吃茶。说了会儿闲话,瞿天成不经意地说道:“黄大掌柜,只是那天你没去大英盐场,太热闹了,简直是惊心动魄啊!”
黄三金愣了愣,随即说道:“我有事去了遂宁,那晚回来便听说发生了这种恶事,罗叔也突然死去了,我气得差点便晕了过去。”
瞿天成又道:“要不是卢大人及时赶到,后果就更难想象了。”
卢大人哼了哼,说:“这两三个月来,接二连三的怪事发生,都是冲着罗老爷子的七星井来的。你们说说,究竟是哪个乌龟在从中作祟了?”
瞿天成摇头不语。黄三金一拍大腿,愤然道:“我看蓬莱这地方谁也没这个胆量!”
卢大人看了黄三金一眼,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没人敢的。”
瞿天成却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了。正所谓‘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没准就有人要这么做的。”
黄三金便听出瞿天成这话的弦外之音来,却又说道:“瞿兄也太高估蓬莱镇这地方了。有卢大人在这儿镇着,哪个敢?再说,谁要真这么做了,我黄某人也决不答应的!”
瞿天成笑了笑说:“你没见荣生盐号莫胖子和田丰盐号田掌柜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看说不定好多事都是他二人在兴风作浪了。”
黄三金点了点头:“我看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嘛。不过我又觉得,单凭他二人是掀不起大浪来的,说不定背后还有人在提线线了。要不,像绑架罗中高那样的事,他两个是绝对做不出来的。”黄三金是有意把瞿天成藏着的意思说了出来,看看他还有啥话说。
“算了算了,不说这事了。”卢大人摆摆手,“七星神井在大英盐场铁钉一样地钉着,任谁有天大的本事也搬不走的。”
三人也就不再说七星神井的事。这时,就见翠娘在通后院的门廊下惊诧地叫道:“姐夫快来,姐姐有要紧事给你说!”
卢大人起身走了过去,翠娘娇滴滴地拉着他就往杨氏房间走。进了房间,见杨氏坐在窗前,卢禺便问:“夫人有什么要说的?”
杨氏笑了笑不吭声。翠娘笑道:“姐姐生你气了哩,你还不赔个不是。”
卢大人笑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翠娘道:“今天是姐姐生日,你给姐姐说过一句好听的话没有?只顾跟那些男人划拳饮酒去了,全没把姐姐放在心上。姐夫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卢禺诡谲地看了翠娘一眼,说道:“妹子你说要怎么罚我?”
翠娘:“给姐姐跪下,赔个不是。”
杨氏笑了起来:“妹子别闹了。”
卢禺真的就跪了下来,说:“夫人在上,愚夫一时疏忽,多有得罪。”说罢站了起来。翠娘笑得前仰后合地不肯罢休,非要卢禺再跪着不可。
刚才翠娘陪卢夫人说话,夫人突然叹息起来。原来杨氏十分挂念在淮安老家的儿女,卢大人公事缠身,常常一出门则十天半月不得回家,将杨氏一人扔在府中,于是便生出回老家与儿女团聚的念头来。翠娘说,这就是姐夫的不对了,便要把卢大人唤来给姐姐赔不是。杨氏以为翠娘是闹着玩的,没想竟真的把卢禺唤了来。
翠娘笑道:“姐夫要是再不把姐姐放在心上,谨防姐姐一气之下回了淮安老家,你就当孤家寡人好了。”
卢禺道:“说来这也要怪妹子你的。要是你多抽些时间过来陪陪你姐,你姐也不至于如此寂寞,也不会生出回淮安老家的念头来。”
“哟,说来说去还怪起我来了!”翠娘缠着杨氏叫起屈来。她当然明白卢禺是话中有话,又道,“那也好,今后凡是姐姐一人在家,就叫丫头子捎个信来,我过来陪姐姐就是。”
卢禺笑道:“我在家你就不能过来陪姐姐了?”
翠娘又笑了,说道:“你在家有你陪着姐姐,我当然就在自己家里陪我的三金老公了哟!”这话一说,卢夫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回到家里,黄三金躺在床上回味着与瞿天成和卢禺的那番话。他明显感觉到,今日瞿天成和卢大人都有点试探他的味道,说不定他二人已经觉察到自己在大英盐场事件中充当的角色了,但他确信至少眼下卢大人还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
不过令黄三金甚感奇怪的是,他二人竟然对罗老爷子只留给后人七口神井而并没把开凿神井的技艺传给后人的说法深信不疑。从二人的言谈举止看来,好像他们对神井绝技失传除了遗憾之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想到这里,黄三金得意地笑了起来。
翠娘走来见男人在自个儿傻笑,不禁问道:“你又在犯神经了?”
黄三金却问:“刚才在那边你疯癫癫地干啥子?”
翠娘:“我怎么疯癫癫了?”
黄三金:“我与卢大人正说话哩,你拉着他就跑,还没癫?”
翠娘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便把她强拉卢大人给夫人磕头的事讲了。黄三金笑了笑说:“今后你就多过去走走,陪陪你姐好了。”
“你这话啥意思?”翠娘酸溜溜地盯着男人,“卢大人想在我身上揩油的事我可是一老一实地早给你讲过的,你就不担心他将你老婆吃了?”
“我相信你拿得稳的,还怕他不曾?”黄三金自信地说道。
翠娘睖了一眼男人,冷冷地笑了笑。就见玉容背着玲儿来要妈妈,翠娘一把抱了过来,放在床上逗乐儿。
这天黄三金从盐场回家路过广运盐号,见罗运宏正在号铺里忙着,便踅了进去。罗运宏请到客堂坐了,罗广义旋即泡上鲜茶。
罗运宏问:“三金老弟,有闲工夫过来走走了?”
黄三金道:“你运宏兄如今有了七星神井,产业已三倍于我了,自然是难得有闲工夫的,哪像我这么悠闲自在?”
罗运宏笑了笑:“业大是个名,忙昏了头也多赚不了几个的。”
黄三金突然道:“眼看春节便来了,我想还是按咱们两家人的老规矩,初一你全家到我家过年如何?”
罗运宏忽地愣住了。心想去年黄伯不幸去世,今年过春节时这个老规矩就是给黄三金破了的,如今他却又主动提起这码事来,真不知他心里是何考虑?愣了片刻,他嘴上便说道,“也好也好。我看这样,初一你们先到我家过年,十五元宵节我们再到你家去。”
黄三金不依,最终却说道:“也好也好,如今你们有了七星卓筒井,更加财大气粗了,我就依了你吧。”
二人正说着话,罗通才骑着毛驴回来了,见黄三金在客堂坐着,赶忙过来打招呼。罗运宏便对通才说道:“遂宁的事你明天一早就去办,要赶紧回来的。”
罗通才答应着去了。黄三金叹道:“哎哟运宏兄,我太羡慕你了!通达、通才都已成人,两个都很有出息,哪像我,哎……”说着便伤感起来。
他这一说,罗运宏就想起梦瑶的事来,便将话题岔开去,说道:“我让通才明天去遂宁办些年货。既然我们两家人要一起过年了,那更要过得体体面面的,也让黄伯和家父在天上看着高兴。”
黄三金忙不迭点头称是。
黄大掌柜去后,罗运宏心中疑团未消,坐在号铺里独自沉思。通达走来见了,问父亲在想何心事。罗运宏便将刚才黄三金主动提出两家人一起过春节的事说了,并说他担心此人又要搞什么鬼。
罗通达想了想,说:“父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前些时发生的那些事,不少人都传言是他在背后使坏,但我们拿不到他一丝半点的把柄,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爷爷已将黄伯看得再透不过了,临死前也没忘告诫父亲,我看一起过年的事,还是审慎些好。”
“如何审慎?我刚才已经答应他了。”罗运宏叹息道,“一起过就一起过吧。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是不便拒绝他的。”
罗通达便想,这样也好。如若黄伯是真的有所悔悟,想重修罗黄两家人的关系,自然也是一件好事。他也就不再说啥。
近日来罗通才特别兴奋,他终于感到父亲没再把他看做不争气的公子哥儿了。
那天父亲突然要他到大英盐场去,跟着通达熟悉那里的情况。通才高兴地去了,通达手把手地教给他卓筒井采卤制盐的每道工艺流程以及管理上的要务,通才脑子灵活,一看便会。
没几天罗运宏突然又要通才与通达换场,让通才去打理大英盐场,这可是罗二少爷始料不及的。罗通才估计,大概是哥哥娶了嫂子后,婆婆妈妈的事情就多了起来,哪有他这么利索。但不管怎么说,他两弟兄在父亲眼里,如今是一碗水端平了。
眼看着春节便到,罗运宏突然又要通才去遂宁办年货。往年都是哥哥或者父亲亲自去办的,通才更感到父亲是有心要磨炼他,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这天一早,罗运宏和梁氏交代了一揽子事情,通才用纸笔细细地记下了,罗中成已套好马车在院子里等着,于是急急上路。
车到遂宁已过中午,通才抓紧采购,直至黄昏基本办齐,就到兴隆客栈写号住店,没想在这里又碰上了黄大掌柜。
罗通才惊喜地:“黄伯,你怎么也来了?”
“我也是来办年货的。”黄三金笑道,“你就没想到吧?”
罗通才摇摇头,又道:“太难得了,今晚我请黄伯喝酒。”
黄三金道:“等你今后有出息了再请黄伯不迟。”
“黄伯又是这句话,好像我只能是个没出息的二少爷一般。”罗通才便想起前次在遂宁黄伯说过的话来,笑了笑。
黄三金哈哈大笑道:“我晓得通才如今已经很有出息了。但今晚还是黄伯请你,下次你再请黄伯好了。”说着眨了眨眼,又道,“上次那位菊香姑娘如何?”通才脸上顿时就发起烫来,笑了笑不吭声。
正是掌灯时分,云香楼已经热闹起来。依然在“紫霞轩”的房间里,菊香姑娘和玉琴姑娘已等候多时,但见黄大掌柜和罗二少爷登上楼来,便蛾儿似的扑上前去扯住了。
菊香姑娘娇滴滴地说着:“好狠心的二少爷,一去几个月不露面,真的把菊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酒菜瞬间布好,来来往往七八杯酒下肚,桌面上就热烈起来。菊香姑娘抓过酒壶便要罚二少爷酒,黄三金拦住道:“这酒不能罚,要敬才对。”
菊香不依。黄大掌柜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晓得七星神井不?如今二少爷已是掌管七星神井的少掌柜了,你不敬他三杯酒行么?”
“哟!”菊香惊叫起来,缠着二少爷把三杯敬酒喝了。
黄三金对通才说道:“你猜昨天你爸对我怎么说你了?”
罗通才摇摇头。黄三金道:“你爸说,老二与老大比起来,更像是个干大事的料。你爸说通达书读得多,但脑筋却没老二机敏,经商干实业,还是要机智灵活些好。”
通才不信。黄三金道:“不信回去问你爸去。”罗通才便得意地笑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黄三金三杯酒。
黄三金突然叹息道:“真可惜你家的七星卓筒井了。老爷子也是,为啥只凿了七口神井留给后人,却不把凿井的技艺传给后人呢?”
罗通才愣了愣,叹道:“我也不晓得爷爷当初是咋个想的了。”
玉琴姑娘不满地说:“黄大掌柜,换个话儿说好不好?不然我和菊香都要跌进盐井里淹死了!”
黄三金笑道:“好好好,喝酒喝酒!”
又喝了两三杯,黄三金便对菊香说道:“二少爷最想听你唱柳三变的曲儿了,你何不来上一首?”
菊香赶忙去房中取来琵琶,手指划动,琴声便如泉水涌出。唱道:
尘事常多雅会稀,
忍不开眉。
画堂歌管深深处,
难忘酒盏花枝。
醉乡风景好,
携手同归。
通才听了便觉耳熟,却不知是支什么曲儿。菊香唱毕,二少爷随即敬酒,问了问。菊香说这支曲儿也是向苑娘学来的,是柳三变的一支《大石调·看花回》。二少爷便记起来了,苑娘在蓬莱会仙楼开唱当晚,他与莫春生、田丰雨在楼下茶座听偏风,就听得楼上飘下这支曲儿来。
黄三金拍手叫好,也与菊香喝了一杯。玉琴姑娘不善唱曲,却有一个好酒量,她执壶在手,对通才说道:“黄大掌柜常说二少爷前途无量,定会当上广运盐号大掌柜的。但愿二少爷日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忘了我和菊香姑娘。”说着非要敬通才三杯酒不可。
罗通才痛痛快快把三杯酒喝了下去,将胸口一拍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有黄伯作证,我要是忘了你和菊香姑娘,变王八去!”
玉琴和菊香都笑了起来。接下来又是一阵狂饮,七八杯后,黄三金便说喝不得了,拉起玉琴往外便走。菊香似乎还未尽兴,一屁股坐在通才腿上,要与广运盐号未来的大掌柜喝交杯酒。
三个交杯酒喝过,罗通才便觉酒气上涌,脑袋也晕乎乎起来。菊香姑娘突然说道:“哎哟,好可惜啊,你们广运再也凿不出七星神井来了!”
此时罗通才早已得意忘形,眼一瞪说道:“谁说的?等我当了大掌柜后,凿它几十口神井来让你瞧瞧!”
菊香红唇一嘟,问:“你爷爷没把凿井绝技传下来,你哪有这个本事了?”
罗通才诡谲地笑了,悄声道:“我爸有图谱藏着哩,嘻嘻……”
只因罗中成同行来了遂宁,二少爷没敢在云香楼过夜,与菊香姑娘几番云雨后就回兴隆客栈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草草吃过早饭,就与罗中成驱车返回蓬莱。
回到家中,罗运宏和梁氏将办回的年货一一点看后,都很满意。梁氏高兴地说道:“老二办事又明白又利索,一件也没落下。”
罗运宏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很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