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卢大人、主簿汤源、瞿天成和几个仆役驰到井场。卢禺立马喝道:“凡外乡客全都站过去!”就见渝州客等数十个外乡客人站到一边去了。
卢大人盯着原地没动的人,说道:“你们全都是遂宁府本地的盐商了。那好,听我号令,凡是主张填平妖井的盐号掌柜都站到本官这里来!”
莫道全、田玉丰听了此话好不高兴,拔腿走了过来,莫春生、田丰雨跟随其后。接着便有二十多人陆陆续续走来,簇拥在卢大人左右。
罗通达惊异地直将卢大人盯着,没料卢大人将拥到身边来的众位盐商细细看了看,笑道:“汤主簿,速将这些盐号逐一登记,责令各商户三天之内缴纳罚金两千两,否则关门停业!”
莫胖子等人陡然醒悟,尽皆叫起屈来。卢大人以手指天,厉声喝道:“罗老爷子天下奇人,他凿出的七星卓筒井是天下神井!你们这些人却妖言惑众,还要填平七星神井,这真是天理难容啊!”
罗通达和罗通才感激涕零,跪伏在地,泣道:“要不是卢大人赶来主持公道,七星井就要毁于一旦了!”
这时,又见两匹快马驰来,是罗运宏和罗中成。通达满含热泪迎上前去:“爸,多亏了卢大人,否则七星井就完了!”
罗运宏滚鞍下马,倒头便拜:“谢卢大人救命之恩!”
卢禺忙将罗大掌柜扶起。罗运宏突然张开双臂,向众人高声呼道:“七星卓筒井不是妖孽,它是家父用十几年心血创造的奇迹!你们要看就尽管看吧,只要不损坏盐井,愿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数百号人欢呼起来,纷纷涌向七星神井。他们全都惊呆了,包括卢大人和瞿天成,都为这神奇而叹为观止。猛然间,罗运宏想起垂危的老爷子来,急忙给通达、通才作了交代,告辞卢大人,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运宏赶回家中,老爷子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罗广义正送沈太医出门,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大掌柜,老夫恐无回天之力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说着去了。
罗运宏飞奔跑进房间,就见梁氏和慧芸在掩面痛哭,老爷子面色如蜡,平静地躺着。
“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罗运宏扑到床边号哭起来,“爸,你可以放心了。大英没事了,七星卓筒井没事了。是卢大人救了七星井,你完全可以放心了。爸爸,你醒来吧……”
突然,老爷子喉头“咯吱”一声,眼睛微微睁开。
慧芸惊喜万分:“爷爷醒过来了!”
就见老爷子嘴唇嚅动,似要说话。罗运宏急忙俯下身去,就听父亲微弱的声音:“事情还没完……还有灾难在后头了。我死了好,你们把啥事都往我身上推,要让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老爷子气息紧迫起来。罗运宏急道:“爸,你不会死,你要活一百岁的……”
就在这时,罗广仁突然瞪大眼睛将儿子盯着。“黄三金……”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来,随即断了气。
天下奇人罗广仁溘逝,世人震惊。蓬莱镇无论士绅百姓,没有不登门致哀,悲伤涕泪的。第一个赶来吊丧哭灵的便是鑫源盐号大掌柜黄三金。
当天晚上,灵堂刚刚布置妥当,黄三金就带着夫人吴氏和太太翠娘踉踉跄跄赶了来,一头扑在灵前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哭到痛处,险些哭噎了气。罗广义好不容易将他劝住,请到客堂歇息吃茶。
黄三金仍隐泣着,对罗运宏说道:“我因事到遂宁走了几天,傍晚方才回来。回到家中,就听到这个惊天噩耗,没想罗叔竟然就离我而去了……”说着又放声哭了起来。
这时,门房丁七来报说卢大人来了。罗运宏起身走向灵堂,就见卢禺已在灵前拜祭。等卢禺祭灵毕,罗运宏上前致谢,又请至客堂吃茶。卢禺见黄三金已在里面坐着,泪流满面,仍在声声抽泣,便哀叹一声,眼泪也涌了出来。
噩耗不胫而走,方圆几百里都晓得了天下奇人罗广仁溘逝的消息。停灵七天中,前来祭灵的人络绎不绝,遂宁知府刘大人也派了主簿专程赶来代为拜祭。到第六天傍晚,门房丁七突然跑来报说,遂宁静业禅院的惠果法师来了。罗运宏急忙迎了出去,就见惠果已经进了大院,身后跟着三个比丘尼。
罗运宏合十道:“不知法师要来,弟子有失恭敬了。”
惠果道:“惊闻罗老掌柜仙逝,特来拜祭。”
就见一位年轻尼姑走上前来,躬身一拜:“罗叔……”话犹未出,流下泪来。罗运宏定睛一看,竟然是梦瑶姑娘。
“啊,梦瑶姑娘也来了。”罗运宏急忙将惠果一行请了进去。在灵堂祭拜后,又请至客堂坐了。惠果说,老掌柜天下奇人,实则菩萨转世,今已功德圆满,故而殡天仙逝。惠果亲率弟子三人前来拜祭,并要为老掌柜做场法事,超度亡灵。罗运宏感激涕零,拜谢不止。
当晚,惠果和三个尼姑便在灵堂布下阵势,做起法事来。木鱼罄鼓和诵经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听说惠果法师亲自来为罗老掌柜超度亡灵,许多人都来观望,便有人认出梦瑶姑娘来。消息传到黄三金耳里,他沉默着不便说啥,只是夫人吴氏听说了,不免又伤心地流下泪来。
法事告一段落,惠清向众多身穿白色孝服的人看去,便看清了跪在灵前的通达、通才和一个貌美的少妇,心想那一定是通达的媳妇了。又见梁氏站在门外与人说话,而后转过身来将她看着。惠清走了出去。
“阿弥陀佛。”惠清合十道,“伯母……”
梁氏鼻子一酸,一把搂在怀里:“梦瑶,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了。”说罢,又拉着梦瑶到自己房中坐了,将她看了又看,似有话说,又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滚滚而下。
惠清说道:“我和法师是专程来为爷爷诵经的。爷爷是个好人,是个能人,法师很敬重他。爷爷对我的许多好处我一辈子都记着。”
就见通达和慧芸走了进来。通达看了看梦瑶,对慧芸说:“这是惠清师父。”
慧芸愣了愣,唤了声“梦瑶姐……”便泪流不止。
惠清拉着慧芸的手:“菩萨保佑你们。”
通达对梦瑶说道:“爷爷逝世那晚黄伯就来过了,这几天也天天来。黄伯很伤心,伯母也很伤心。你难得回来,去看看他们吧。”
惠清道:“我还要给爷爷做法事,可能没时间了吧。”
慧芸和梁氏都托词到灵堂去了,通达和梦瑶一时无语,尴尬相对。历经几多风雨,难得一刻相见,本有万语千言,尽都化作乌有。
“作孽呀……”梦瑶突然说道,泪如泉涌。通达听得不十分明白,却也大致意会到了梦瑶内心的隐情,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就见梦瑶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身去了。
做完法事已过午夜。惠清对法师说想回家去看看,惠果同意了,叮嘱说天亮出殡前就得赶回来。
惠清走出罗家大院,没一会来到自己家门口。夜漆黑漆黑的,号铺大门紧闭。她摇着门环碰了很久,里面才传出粗鲁的声音:“半夜三更的,谁敲门?”
“是我,我是梦瑶。”惠清答道。
“啥?梦瑶?”门拉开一道缝,探出铁脚杆牛二的脑袋,“你是梦瑶?”
“牛二叔,我是梦瑶啊!”
牛二恍然大悟,赶忙将门大开,等惠清走进,随即关上,又紧赶着跑到前面报信去了。“老爷、夫人、太太,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牛二兴奋地一路嚷着。
惠清呆呆地站在院坝里。就见母亲房间里灯亮了,随即吴氏披衣走了出来,面对眼前的小尼姑,颤抖着声音说道:“梦瑶,真的是你吗?”
“妈,我看你来了。”惠清扑向吴氏怀里,潸然泪下。
黄三金屋子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就见翠娘急步走了出来,惊诧地嚷道:“哎哟,真的是梦瑶么?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是这身装扮了!”
黄三金慢吞吞走了来,但见出家人打扮的梦瑶,心里便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他说道:“啊,你还找得到路回家啊,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么?”
翠娘不满地冲着黄三金道:“你看你,女儿难得回家一趟,你怎么这样说话了?”
黄三金更来了气,厉声道:“你最好等我也死了,再回来给我做法事,超度亡灵好了!”嚷罢,转身回房去了。
吴氏赶紧把女儿拉到自己房间里,在床边坐了,相对无言,唯有流泪。默默坐了一阵子,惠清喃喃说道:“我真不该回家来的,可是罗叔、伯母和通达都要我回家来看看,他们都说妈和爸爸都希望我回来看看的。”
吴氏啜泣着:“你一走,我就什么想头也没有了。你知道你爸的,他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好……”
“妈……”惠清伤心地哭了起来。吴氏又道:“你爸跟你罗叔家冤仇深着了,我看这一辈子也解不了的。别看这几天他天天往你罗叔家跑,伤伤心心地流了许多泪,其实那都是假的。”
惠清惊异地盯着母亲。吴氏却道:“哎,不说这些了。”
又坐了一会儿,惠清见实在没啥可说的了,起身便要回罗家去。就在这时,丫环玉容走了进来:“小姐,你回来了?”
惠清点了点头。玉容说道:“小姐不到你房间去看看?你走后,夫人一直把你的房间留着,我天天打扫。你还是上楼去坐一会儿吧。”
惠清答应了,跟随玉容上楼进了自己的闺房,就见屋里烛光早照得亮堂堂的,房间陈设果然跟自己走前完全一样,不由感慨万端。她默默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本《诗经》来,翻了翻,书里掉出一页纸。她拾起一看,竟是通达写给她的那首《如梦令》。
惠清默默地看了看,慢慢将纸笺放在烛火上。
玉容见着不禁流下泪来:“小姐,我好想你啊!自你走后,每天我来打扫这屋子,都会想起你来。”
惠清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就别去想它了吧。只有这样,人才会得到清静的。”
玉容道:“小姐,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惠清盯着玉容没吭声。玉容则道:“这些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她没法子,任何人也没法子,谁也拦不住老爷的。”
惠清微微一惊:“什么事,这么严重?”
“看来老爷是非要整垮广运盐号不可的了。”玉容小心地说道,“早先发生的事你都是知道的。可是近些日子来,老爷暗地里做的手脚可就多了。那天很多人跑到大英盐场去闹事就是老爷背地里挑动的,他说是有事到遂宁去了,其实他一直躲在家里。罗家爷爷突然死了,他又装得很伤心的样子,天天过去吊丧。这些事夫人都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吭也不敢吭一声,不然,我就没命了。”
听到这里,惠清深深叹息:“阿弥陀佛。”
玉容:“小姐,你就没法子劝劝老爷吗?”
惠清却道:“玉容,好好照顾母亲,我该过那边去了。”
送走惠清,玉容回到自己房间默默流泪。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好笑了,怎么会生出要小姐劝说老爷的念头来?要是小姐真有回天之力的话,那她当初也不会投河自尽,也不会出家为尼了。
翌日罗老爷子出殡,场面十分壮观,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
惠清与惠果法师及两位师姐紧随仪仗之后缓缓走着,她双手合十,默默念着“大悲咒”。突然队伍停了下来,原来前面是一座桥,棺椁得停下,等焚了买路钱燃了鞭炮方能前行。惠清抬眼向前方看去,无意中发现父亲紧跟在棺椁后面,形容悲伤,不时掏出手帕揩泪。
办完老爷子的丧事,罗运宏随之大病一场,服了几副汤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勉强能下地行走。他精神已大为不济,号铺上的事全由幺叔罗广义撑着,大英、大昌盐场也任由通达、通才打理。
好在外面没再听到有人对七星卓筒井说三道四了,罗运宏的心情也就平静了许多。老爷子出殡后的第二天,几位外乡客临走前来探望病中的罗大掌柜,盛赞七星井的神奇。
少掌柜罗通达对外乡客说道:“爷爷留给后人七口神井,他说足够后人享受了。他不愿再凿出更多的神井来,更不愿把凿井的技艺传给后人。爷爷说,传给后人只能带来灾难。”通达说着便流下泪来,顿了顿,又道,“你们不也看见了,这七星井一出世,七灾八难不是跟着就来了么?”
渝州客叹道:“老爷子的神奇技艺没传下来,未免也太可惜了。但凿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少掌柜天天跟随老爷子左右,就没能把那绝技记在心里?”
罗通达道:“不管用的。一步一步都是爷爷亲自在谋划着。七口井凿成后,他索性将所有器具完全销毁,不留任何东西。我想,爷爷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众外乡客带着惊奇和遗憾各自回乡去了,而七星卓筒井则通过他们的口一传十十传百,无边无际地传扬开去。没要多久,大宋子民无论东西南北,好多人都晓得了这个天下第一奇的故事。
那些被罚两千两银子的盐号掌柜很觉冤枉,怨气连天,怨来怨去都将矛头指向荣生盐号的莫胖子和田丰盐号掌柜田玉丰。这天莫胖子和田玉丰去盐监府交罚金,卢大人就要另外重处二人,吓得他两个跪地求饶。再一追问,竟然又追到黄三金头上来了。二人都说,他们冲着七星井的那些言语都是从黄大掌柜口中说出来的。
其实卢大人心里早就有数,口头却呵斥道:“你二人竟在胡言了!如若黄大掌柜有心要跟广运盐号作对,那天他为何不也到大英盐场去闹闹?”
莫道全和田玉丰无言以对。好在卢大人开恩,没再说另加重处的事,二人千恩万谢去了。
卢大人好不得意,他做梦也未曾想到,二万多两银子轻而易举就进了自己的腰包,而且还落了个处事公允、果决的好官声。说来卢禺得好好感谢瞿天成了,那天要不是瞿掌柜及时赶到遂宁告急,并帮他拿主意,他是不可能于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现身大英井场的。为此,就在罗老爷子出殡后的当天晚上,卢大人将瞿天成留在府内痛饮了一个通宵。
那日在井场,二人将七星卓筒井仔仔细细地看了个够,他们简直惊呆了,凡是去现场看了的人也无不为之惊叹。碗口大的井竟然凿了数十丈深,其中四口井更是叫绝,地下的盐卤竟然自动地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而其他三井虽无盐卤自行涌出,但罗老爷子却造了一种筒车,只需盐工用脚踩踏,就能将地下深处的盐卤轻而易举地汲上地面。
“奇人,罗广仁不愧天下奇人啊!”瞿天成频频赞叹。
卢大人突然笑了起来:“我看黄大掌柜也真会演戏了。你看这几天,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比谁都伤心,然而谁会想到罗老爷子其实是死在他黄三金的手中?”
瞿天成叹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啊!”
此后几天,二人又听到一种奇怪的说法,说是罗广仁只传下这七口神井给他的后人,并没打算把凿井的技艺传承后世。也就是说,七星卓筒井的绝技已经跟随罗老爷子而永远葬进了坟墓。
卢大人不禁扼腕长叹:“太可惜了!”
瞿天成却道:“不可能的。慢慢看吧,那个人一直在打七星神井的主意哩!”
卢大人当然明白,瞿天成所说的那个人就是黄三金。卢禺也不是个愚蠢之辈,他早已看出,近年来黄三金绞尽脑汁对付罗家的人,绝不止于泄愤解恨,而是有着更大的图谋和野心。
“嘿嘿嘿……”卢禺突然冷笑起来,他倒要看看,黄大掌柜还有什么更高明的招数要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