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里堆满了谷子,活的,干的,准备交征购的,留储备的。当然,每天晚上都是有人看场的,这看场都是两个人一班,一班看一夜,而且还有交接班制度。每天天黑以前,由保管人员把谷子收拢,打上灰戳后,便移交给看场的,看场的人第二天又原样交班,不得有差错。每个人在接班时,都要认真仔细地查看谷堆上面的每一个灰戳印记是否有人动过。这样一来,社员们当然也就信得过了。至于屋里柜子里和仓库里的粮食,那不但是打了灰戳,而且还是上了锁的。这保管仓库钥匙的人,就是史正仁的父亲史朝寿,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子;而管灰戳的呢?是陈长生。这天晚上,看场的恰巧是史正仁和一个小名叫闷子的年轻人,这闷子在全大队是贪玩好耍出了名的。
天快黑的时候,闷子见大家都看电影去了,自己却因为要看晒场而去不成,心里就如猫抓一般。恰在这时,陈长生来了,他拍了拍闷子的肩膀说:“怎么,老弟,想去看电影吧!”闷子用嘴努了努晒场上的谷堆说:“这倒霉的事情拴住了我,去不成!”
“啊!原来是这样……是啊!这晒场可不是闹着玩的,史书记不是三令五申地在会上讲过吗?谁要是在这方面玩忽职守,那可就……”
“恰巧我今晚就是和他一班。”闷子说。
“嗬!那可更不好办!……哎!你知道今晚放什么电影?”
陈长生故意问。
“《南征北战》。”
“你看过吗?”
“没有!听说好看得很呢。”
“唉!太可惜了,那电影我看过,确实是好看!”
“真的?”闷子惊喜地问了一句,但他马上又为自己去不成而惋惜起来,“可惜,我没这命了。”
“老弟,这些电影不看,那可是太亏啊!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我今天晚上倒是也不得去……好!走了,老弟!”
陈长生转身准备向家里走去。
“哎!长生哥,我说咱们换一班好吗?今晚你帮我看,待轮到你了,我又去替你看,怎么样?”闷子高兴了。
“嗬!这可不是闹着玩啊!这几天粮食到处是,制度又定得那么严,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担当不起呀,再说,史书记的话可是不好说的呀。”他把“史书记”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一听史书记,闷子顿时说:“对了!我正和史书记一班,有他在,我都不怕,你还怕啥?”闷子竭力给陈长生壮胆子。
“这可是你主动找我换的!”陈长生加重了语气说。
“对,对,是我,与你无关。”
“那好嘛!看在咱们哥弟情分上,我和你换一班嘛!”
闷子一听陈长生同意和自己换班,那股子高兴劲儿简直无发形容,一溜烟地跑了。
陈长生等闷子走远了,转过身来,他并不回家,却向史正仁家走去。
“史书记!今晚看场该你的班啊!”陈长生恭恭敬敬地说。
史正仁“嗯”了一声,陈长生上前去对他耳语了几句,又走了。史正仁又叫父母、琼珍、玲玲都去看电影。他还说:离得这么近都不去看看,还等什么时候。不一会儿,家里人就全都走了。
史正仁去父亲床架子上取了晒场公房的钥匙,又把晚上要用的一床薄被装在一个大篾夹背里,走了。
尹怀志来到赵根林家里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家里来了几个客,请他去耍一晚上。
吃过晚饭,怀志一心念着家里有些病痛的母亲和父亲,加上第二天又要出早工,便执意要走,根林送他一程,转去了。
虽说是农历八月初头上,可这天晚上天并不太黑,一弯新月挂在天边。走在过去搞文艺宣传时时常走过的路上,怀志又想起了许多往事,再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难免有些心事重重。
黑夜走路,不东张西望,也没人闲谈,特别快,不一会儿,怀志来到了本生产队离晒场不远的猫嘴岭。突然,他发现前面两个黑影对直朝自己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惊,浑身毛骨悚然,当他确实看清了是两个人时,又镇定了许多。但他马上又警觉起来,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黑更半夜的,好像背上还背着非常沉重的东西似的,而且大家都看电影去了!他努力镇定着自己,等二人快到跟前时,他猛地一喝:“谁?”这一喝问本不打紧,那走在后面的人几个趔趄,差点栽倒过去,前面那人也后退了几步,但他们还都没有作声。
“你们在干什么?”怀志向前猛走几步,他认出了这两个人,是史正仁和陈长生,他们每人背上都背了满满的一大夹背谷子,显然是从晒场上弄出来的。
“啊!你们这是在……”怀志一个“偷”字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经先开口了:
“是我们呀!怀志老弟,你何必大惊小怪的!”史正仁大模大样地说,但他显得极度慌张。他把“是我们”说得特别响亮,但声音并不大,他认为,不管来者是准,只要一听是我史正仁,再大的风波也会平息的。
“怀志老弟,今晚我们……”陈长生正要上前说话,史正仁拉了他一把,意思是要他不要说走了火。
“你们背的是什么?”在朦胧的月光下,怀志早已看清了那两背谷子,但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噢!是……是点谷子。”史正仁也知道怀志是明知故问,所以他并不遮掩,只是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哦!生产队今晚在分谷子?”怀志又故意问了一句,他知道史正仁们今晚的行动很鬼,但他想,你史正仁一向都是以正人君子出面整人,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啥抵赖的,他又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连一个火星也没有的晒场,显然,队上没有一点分谷子的迹象。
“噢!是,是……前次分的,我们当时没有背回去,所以今晚才……”
“史正仁,你就少花言巧语了吧!什么前次这次的,前次分谷子时,你全家出动背了个精光,哪里还会有什么前次,分明是偷的吧。走,到群众面前说清楚去!”怀志气极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并且一把扭住了史正仁的胳膊。陈长生忙放下夹背,一把捂住了怀志的嘴,当他正伸出另一只手要朝怀志打去时,史正仁制止住了他:
“怀志老弟,今晚就给个人情吧!也不是外人,你从学校回来,我也没有亏待过你呀!再说,还有你和春英的关系,可别忘了,她是我的亲妹妹,你也就是我的未婚妹夫了呀。以后,你的很多事情也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你知道,春英都已经读大学去了……”说话间,史正仁也放下了背上的谷子夹背。
“住嘴,你少来这一套,走,今晚,我要让广大社员群众看一看你的嘴脸。”怀志拖住史正仁不放。陈长生早给吓得瘫了似的,但他并没有走开。史正仁却还在告饶:“老弟,你若要这谷子,我们全部给你……”
“对,对,对,我们把谷子全部给你,还给你送到家里去,怎么样?史书记都说了,还不算数吗?”陈长生也帮起腔来。
“可耻!捉贼啊!有人……”怀志放声吼了起来。可是,人们几乎都到邻队看电影去了,附近根本就没有人,加上这时电影正演上劲,哪里会有人听见他的喊声啊!
怀志一声还没有吼出来,史正仁就一拳朝怀志嘴上打去,陈长生也帮着使劲用手把怀志的嘴给捂住,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怀志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并且渐渐地昏了过去。
“史书记,这……这恐怕使不得吧!现在该咋办呢?”陈长生怯生生地问史正仁。
“狗熊!事到如今,你还这样想,我告诉你,都是你这个孬杂种,拉我们革命干部下水,这个事情不说出去算了,要说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史正仁这时显得凶狠极了。陈长生一听史正仁说是他在拉革命干部下水,又联想到他事前对史正仁的耳语,顿时软了半截。
“现在听我说,你赶快把这两背谷子背回去找个地方安排好,别忘了把灰戳带回家去。另外,马上去找个尹怀志用的夹背来,快,我在这里管着他。”史正仁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命令着陈长生。
陈长生说了声“是!”正要走时,又问了一句:“要个他用的夹背做啥?”
“笨蛋!”史正仁低声对陈长生说了几句,陈长生突然说:
“噢!我记起来了,晒场里就有一个他下午背水谷子的夹背!”
史正仁一听,喜出望外,说了声“好!”又催陈长生“快!”陈长生背上谷子,疯狗般地跑走了。
当尹怀志迷迷糊糊地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晒场中央的石板上了。周围站满了社员群众,电筒、火把、马灯把整个晒场照得通明。他一见这么多人,就又大声地呼喊起来:“快!你们快抓住史正仁啊!他和陈长生偷生产队的谷子。”
“哈哈哈哈!”人们发出了一阵笑声,怀志很不理解这些笑声,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躺在晒场里了。史正仁和陈长生得意地坐在一条凳子上抽着烟,好像没事人一般。
史正仁见尹怀志醒来了,便站起来把手用力一挥:“大家站好了,现场批斗大会现在就开始。”
很多人都向他投去赞许的一瞥,很快,大家不吵闹了。怀志只觉得浑身钻心一般地疼,再看看眼前的这一切,他还想喊,忽然觉得浑身黏糊糊的,伸手一摸,满脸、满身都是血。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不但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说,还被史正仁和陈长生两个贼给倒打了一耙。
现场批斗会就这样连夜开始了,史正仁大声地讲:“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表面看来和我们一样,也穿衣吃饭,可骨子里想的和干的尽是些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事,尹怀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小家伙,趁今天晚上社员们都去看电影的机会,来偷生产队的谷子,同志们都可以去看,这是他用来偷谷子的夹背,那是他揽过的谷堆,这是人,现在人赃俱在,可他还在抵赖,还反咬一口,说我们偷谷子。大家想想,这可能吗?今晚是我们看场,被盗了我们是要加倍赔偿的,这还不明摆着吗?现在就让尹怀志作交代。”
怀志那带血的脸都气歪了,他恨不得立刻把心掏出来让大家看看,他强忍着满腔的愤怒和浑身的剧烈疼痛,竭力喊大家静一静,并开始讲起了他所经历的过程,起初大家都还不大听他的,但渐渐地,场内哑静了下来。史正仁见势不妙,便向陈长生丢了个眼色。陈长生马上站了出来:“我们不能让这狗东西胡说下去,我们两个人逮一个贼,竟还被贼反咬一口,人证、物证俱在,他还要抵赖,现在我问你,尹怀志,为啥别人都去看电影你不去,为啥……大家不要嚷,我们去逮他时,他还出手打人,想反抗,惹得我们火起,才打了他的……”
“我说,尹怀志,你就老实说吧!这几年,就明说你家里也困难,是不是想偷点谷子接济接济,咹!”
“我说这小子近段时间来表现很不积极,原来才是心怀鬼胎,哼!”
有几个常常跟着史正仁屁股转的人议论开了,但大部分人还是不作声。有的人认为尹怀志那没有说完的半截话似乎很有道理,加上怀志从小就没有人见他干过什么偷鸡摸鸭子的事,怎么会一下子干出这样的事来呢?但他们又不好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
在所谓的人证物证面前,尹怀志还是拒不承认。以陈长生为首的一伙,不但对尹怀志采取了逼供手段,而且还再次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在场的很多社员都不忍目睹那场面,但都不好过于过分地去为一个贼说好话,况且,大家又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好说啊。
后来,陈长生一伙还要动手,社员们都说,再不能打下去了,怕出人命。有几个实在忍不住了,甚至还大声指责陈长生的做法是错误的,有几个人甚至还当场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胡乱打人。史正仁一个劲儿地喊大家不要嚷,当大家静下来的时候,他则又显得不屑一答的样子,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人们才陆续散去。这一夜,有的人在指责尹怀志太不争气了,也有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发生得有些蹊跷。
听说怀志出了事情,这可把卧床不起的怀志母亲气坏了,怀志的父亲也一气病倒,他们两口子相互责怪对方没有管教好儿子,自己再也没了脸见人。当众邻居把已经打得浑身是伤的尹怀志抬回家来的时候,两口子还诅咒儿子该去死了,也不留在世上丢人现眼,但他们一见儿子被打得都快昏死过去,满脸和浑身都是血迹时,他们又觉得十分心疼,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怀志醒来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妈,爸爸,我冤枉——”
三天过去了,尹怀志可以勉强下床走走了,但他也已经是臭名远扬了。他也曾一度产生过死的念头,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这冤枉地死去实际上是对史正仁一伙的妥协,他决不会去死的,他要活下去,要把史正仁和陈长生的丑恶嘴脸公之于众,让群众看看史正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让广大群众看一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贼。他要写,他要把这黑暗的现实向毛主席、党中央写去。他相信正义一定能够获得胜利,他相信光明终将战胜黑暗,他不能颓废,也不能就此罢休,他要同史正仁一类的恶棍作斗争。于是,他在惆怅和希望中提起了笔。
就在怀志正准备把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向上级写清楚的当天,他突然收到了春英的一封信。他想,过去就过去了,还写信来干什么,于是看都没看,就丢过去了。怀志母亲则把儿子批评了一顿:“不管怎样,人家都读大学去了,还能给你来信,就凭这一点,你也应该看看嘛!”母亲把信拆开,交给怀志,怀志懒懒地看了起来:
志,亲爱的:
请您谅解我今天仍是这样地称呼你。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唾骂我的,但我还是求你看下去,看一看我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知道我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性,在残酷的现实生活斗争中充当了弱者,我悔恨,我觉得羞耻,但我又没有办法,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因为我已经彻头彻尾地厌恶我那个家了,我想离开它,永远离开。但我又无力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怎么办,我接受了,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接受了一个面目十分丑恶、灵魂十分肮脏的人的怜悯。我今天虽然已经生活在人山人海的城市,但我的心却像乱麻一样理不出头绪来,我过不惯这样的生活,这里没有年轻人们在一起干完活儿后那些舒畅的欢笑;没有大方、朴实、心地善良的大伯大婶,也没有真心纯洁的知音。特别是那几个城市青年,老是在我们面前风言风语,丑态百出,什么“乡下妞儿”、“土包子”、“乡里毛儿”的,每时每刻都在往我的耳朵里钻,我厌恶极了,我有时真怕,我怕那一张张的怪相,会突然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里的空气也很糟糕,因为在我们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工厂,除了机器轰鸣,整天都是滚滚浓烟和灰蒙蒙的天气,我真有些过不惯。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你。我们是同学,是朋友,从小就是在一起长大的。我觉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觉得有力量,有信心。怀志,亲爱的,听我一句话吧!不过,我说出来后,你可千万别骂我,我也是为了你,也为了我,逃出来吧!不要再在那里生活下去了,不是我怕苦怕累,也更不是我瞧不起农村和农民,因为我深深地认识到:农村是一个大染缸,不论你是怎样洁白的丝绸、缎带,只要一旦掉了进去,都会变色的。现在,只要你能在有些时候稍稍委曲求全一下,加上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再向我那个讨厌的哥哥求求情,为了我,我想他是会帮忙的。亲爱的,这次你就千万听听我的吧!我知道你是个犟脾气,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是,身在矮檐下,是不能不低头的呀。同时,我也知道你是在有意疏远我,冷淡我,我也知道你疏远和冷淡我的原因。但是,我认为你的这些做法都是错误的,将来有一天,你会为你的行为而感到后悔的。
志,你就依了我的这一次建议吧!我想,只要通过我们的努力,我们一定能够再次学习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