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仁吸着烟,斜眼看看这个在他看来觉得好笑的高中毕业生,一声也没有吭。尹怀志的话,他听了一些,但大部分时间是被那样板戏乐曲占去了。唱戏的声音,谈话的声音,还有乐曲回响的声音混在一起,他也无心听哪一头。他觉得,这人的激情也就正如这唱戏一般,不论你唱也好,跳也好,打也好,闹也好,不过都是为我这样的享受的人服务罢了。
尹怀志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书记的态度倒是没多在意。在他看来,人家史书记他是上级嘛,上级大概都是这样吧!可史正仁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两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呢?说实在的,一方面,他是压根儿就没把尹怀志这样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其次,在他看来,你尹怀志满嘴的立志扎根农村,建设山乡的,不都是假话吗?谁想在农村站上一辈子,哪个不想跳出农门去干点别的,你他妈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的。说穿了,还不是在讨好我,挣挣表现,以后推荐读大学什么的,让我放你一马。想到这里,史正仁忽然又觉得自己太高人一等了,可不是吗,全大队近两千号人的事,全是他一人说了算。今天东家修房造屋批点地基,明天西家申请需要砍上一根两根树什么的,都得要到他面前求爹爹告奶奶地说好话,特别是推荐年轻人读书上学,无论是上初中、上高中,还是读大学,都得他点头才行。因为他手头有权啊!权,这个简单的名词,在史正仁看来却并不简单,它是无穷的威力的集合,有了它,就有了钱,甚至于就拥有了一切。他的这一套房子,这书桌、这立柜,不都是权力的演变吗?他想得多了,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而高兴,而自豪。但是,他终于还是说话了。
他先把唱机的音量开关拧了一下,声音小多了。在他说话时,他是不喜欢被什么东西干扰的。
“好嘛,你们毕业了,现在回到了队里,我们表示欢迎,当然,你们今天的态度也还是好的,知识分子嘛,就要有一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诚心才行。”突然,他的小眼珠一转,猛然间,他觉得怀志他们身上有许多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东西。因为他早就从自己的妹妹春英口里了解到,尹怀志这小子在学校学习成绩是挺不错的,此外,和春英一样,尹怀志在学校一直是全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分子,演剧、写点简单的演唱脚本、吹拉弹唱搞点伴奏之类的,还很不错。何不利用他们来把全大队的文艺宣传工作好好抓一下,不是还可以把自己好好宣传一下吗?这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是更会很有好处吗?一旦搞好了,自己不但会在全公社更有名气,说不定在全县乃至全国都会出名。于是,他脸上掠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他先看了一眼春英,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怀志,若有所思地说:
“你们是同学,听说,你们在学校各方面也都还不错,比如文艺宣传啦,办板报啦,写新闻报道啦等等的,虽然回到了农村,你们还是可以充分发挥这些方面的长处嘛。”其实,就在谈话的瞬间,他的脑瓜子一转,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应该给自己做些什么事,“努力干吧!我们大力支持,社员们嘛,我打个招呼。
天地是广阔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修造了。
好了,就这样,今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多向我汇报就是了。”
灶房里溢出了一阵阵的肉香,接着又是滤米打筲箕的声音传来,显然,史正仁是在下逐客令了,怀志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辞。
怀志从史正仁屋里出来,春英再三要留他吃了早饭才走,怀志死活不肯,春英见实在留不住他,只好又送他很长一段路,彼此又谈了些各自的打算和说了些含情不露的话,便分手了。
怀志回到家里,母亲睡在床上,父亲已经煮好了嫩包谷糊糊。
自从昨天晚上母亲被蛇咬伤的事情发生过后,怀志明白了家里的一切,他知道这嫩包谷糊糊是目前家乡大多数人唯一的食物了,所以,他吃起来倒很是郑重其事。两碗饭下肚,走起路来,肚子里“咣当咣当”响个不停。他挑上粪桶,和社员们一道挑水灌棉花去了。
棉花地旁,社员们差不多都来了,大家看见尹怀志挑着粪桶出现在人群中,都不免问候几句,有的说他长白了,有的说他长高了,也有的说他长胖了。一句话,是变了,而且是变得好看了。
不一会儿,春英也挑着一担粪桶走来了,气氛就更加活跃了起来。这时,太阳已经升起,偶尔有几股凉风吹过,怀志和春英望了望那一大片绿油油的棉苗,心里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今天的活路是到一里多路远的堰塘里挑水灌棉花,中间还要走一段较陡的上坡路。干活的时候,虽然大家也偶有说笑,但怀志总觉得他们的情绪都不是很高,而且话语中总是带有忧愁的音调。
夏天的太阳是无情的,一到中午时分,它一改早晨的温柔,好像要故意在这一群面黄肌瘦的农民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似的,也好像是对两个白面书生脸蛋的嫉妒,总之,它不遗余力地把它的光和热洒向大地。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身上,就如针刺火燎一般,棉花苗差不多都蔫了,只有蝉子还在那些桑树上、松林间无休止地拖着长长的声音懒叫。
怀志他们挑一担水要爬四五十步石梯,还要走一段平路。
大家的汗水像下雨一样地流淌着,笑声和对话都从汗水中流走了,很少有人开口说话。春英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眼看着人们一个一个挑着水都走到了她的前头,她多么想也赶上去呀!
但是不可能,她的力气几乎已经用完用尽了,她也几次努力想跟上别人,可都失败了,不但每次水挑得没有别人多,而且趟数是明显的比别人少多了。她脚下的那一双雪白的网球鞋,早已经变成了泥鞋。怀志看了她一眼,心里早疼了好几股。他恨自己帮不上忙,空有一番怜悯心肠。他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简直也已经不像个人样子了,衣裤被汗水浸湿完了,紧贴在肉上;汗味一股股直冲鼻子,心子好像要从口里跳出来似的。这时,他什么也没有顾虑,什么也没有去多想,只是抱着一个念头,今天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强体力劳动,我一定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否则,会逗起人家笑话的。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怀志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身子早已不受自己支配了似的,左一脚右一脚地走不上路。这一切,被一同参加劳动的周大伯看在眼里,他非常心疼这些嫩条条娃儿,并且见大家也都疲惫不堪了,便说了声:“大家歇歇吧。”
他放下自己肩上的扁担,同时从怀志肩上接过了这满满的一水,怀志还要推辞,周大伯已经帮他挑出好远了。这一歇本来是好事,可怀志顿时觉得浑身的骨肉像散了似的,他两腿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大家听说歇歇,有的马上放下正挑在肩上的担子,也有的快跑几步挑到了地里。各自都懒懒地奔树荫下坐去了,谁也不想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了。
“志娃,你还是另外找个活路做去吧!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啊!看,你的肩膀都快破皮了。”周大伯摘下一片桐树叶在手里扇着风,他那双打皱的眼睛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后生。
“不,我不怕,大伯,锻炼嘛,不吃苦是不行的。”怀志感激地望了一眼周大伯,又侧眼看了一下两只肩膀。妈呀!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倒把他给吓了一跳,原来左边肩膀已经磨破了皮,嫩肉突起,血红血红的;右边肩膀也让死血给浸过了。
大概神经也有休息的时候吧,刚才还并不觉有多么疼的两个肩膀,现在竟如针扎一般,火烧火燎一样。他鼻子里一酸,但他尽力控制住了自己,没有为此而显出大惊小怪的神情,他勉强说了句:“慢慢就对了。”
“是要慢慢才行啊,锻炼,锻炼该有个过程嘛!你想,你昨天才从学校回来,明说,读了几年书,肉皮子变得薄了。一下子来这样整,那咋行呢?我不是不让你锻炼,我是说要慢慢磨炼,不然,一下把身子骨整坏了,那可更糟糕啊!唉,加上这年头的这个时节,生活又都很困难的……”他看了一眼坐在远处正抽着烟的作业组长龚瑞龙,不再说下去了。
怀志听着周大伯的半截话,望一眼周大伯那一副愁苦的面孔,这答案是明摆着的,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收工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怀志也不知是怎样把他那疲惫的身体拖回了家的。这时,他的肚子里已经没有一点食物了,可他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饿,反觉得渴得发慌。他舀了半瓢凉水喝下去,不觉渴了,但又觉得肚子一下又饿得疼。他这才懂得了母亲常说的“饿渴”是怎么一回事。
怀志揭开锅盖一看,是大半锅丝瓜茄子加南瓜,大块大块地堆在锅里,一定是父亲那双在用菜刀方面显得十分笨拙的手切的,简直就是砍烂煮熟一把盐。怀志用筷子夹了一块尝尝,虽然没有油味,但咸淡倒还挺合适。
怀志胡乱地吃着这顿午饭,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竟装下了三大碗,和过去平时在学校吃的那一点点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了。饭一到肚,话也就多了起来。
“今天安排你在做啥?”父亲问“挑水灌棉花,我自己去的。”
“你才回来,这挑水灌棉花的活路咋吃得消,应该先找点其他活干,慢慢地来嘛!”
“不要紧的。”怀志“不要紧”三个字刚一出口,他突然感觉到了两只肩膀都同时钻心地在疼,他本能地用手一捂,出门去了。
父亲看见儿子的举动,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叫回儿子来,坚决要他别再逞强了,下午另外换个活路做。可是怀志执意不肯,他说这是第一天出工,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别人怎么看他。父亲知道儿子的性格,见拗他不过,也就算了。不过他对儿子确实有些心疼,他见儿子的肩膀已经破了皮,便从柜子后边拿出一个罐子来,倒了点桐油给儿子擦上。看看时间还早,而且太阳也特别大,便叫儿子去睡一会儿,说到了出工的时候就叫醒他,怀志听说要叫醒他,便就睡去了。
出工的时间到了,怀志还没有醒,老人便轻轻地挑了桶子,给睡在床上的老伴打了个招呼,顶儿子的班去了。
怀志一觉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只是两个肩膀还是疼得厉害,他看了看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连叫不好,又找不着桶子,急得团团转,母亲忙给他说明原因,怀志总觉得怏怏不乐,连连说:“这是第一天,怎么就打起退堂鼓来,这叫别人怎么看我?”但他知道,就他的肩膀来看,说实在的,在短期内是无法再扛扁担的了。
晚上,怀志心里好像老有着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他回家来后这第一天的见闻,就使他很有些迷惑不解,社员们为什么竟都成了在粮食地里去等一顿吃一顿,为什么有的人家里陈设那么豪华,生活那样富裕,为什么周大伯谈到这年头的生活时,社员们都唉声叹气,而他这个一向心直口快的人,看了一眼旁边的龚瑞龙就再也不说下去了……?一连串的问题,一堆堆的问号,不断地向他袭来,他无法解释,也不能理解,只是呆呆地望着什么东西出神。
父亲回来了,怀志思前想后,决定向父亲了解一些生产队近来的情况。
当天晚上,怀志把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说了。开始,父亲根本不愿意向儿子谈起这些事情,因为老人是一个从来不愿意在人前叫苦的人,即使是天大的事情,也总是一个人扛着。今晚,他当然更不愿意让才回家的儿子也来受这些苦恼的折磨。他也知道儿子的某些想法,比如,接受再教育啦,加强锻炼啦什么的,但他不理解儿子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想去读大学呢,还是想当干部?关于这些,老人心里非常清楚,他知道在这当官靠整人、读书靠推荐的年头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落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身上来的。那么,儿子到底为的啥呢?不过,有一点老人是十分明白的,儿子是读书人,有知识、有文化,应该给大家多做点事情,特别是那些大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只要是这样,他一定支持儿子。有时老人看见这几年的一些年轻娃娃干些偷鸡摸狗不学好的事情,他厌恶极了。他从儿子晓得听话的那一天起,就严格教育儿子务正业,努力读书,他经常说: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很穷,但祖祖辈辈都活的是正直人。虽然因为你爷爷靠给人做长工和省吃俭用节约下几个钱在解放的前一年买了几块地,土改时划成了个中农,这二十多年来也受了不少气,但我不管它什么农,反正永远当老实巴交的农民,损人利己和犯法的事不做就是了。”他还时常教育儿子:“你们现在有机会读书,这是共产党、毛主席给你们带来的幸福,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努力把书读好。”至于学好了有些什么用,老是茫然的,但是他知道学知识比不学知识强,常言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口猪”,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但道理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出来。老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可是就在前不久,却差点给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虽然当地群众都觉得他很冤枉,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怕和他接触。
今晚,老人还是不愿意刺疼儿子的心。他知道儿子那白净的皮肤里,包藏的是一颗纯洁、火热而赤诚的心。
在怀志的再三催问下,停了许久,老人这才说:“好吧!反正你现在也是干这一行的啦,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老人卷好一袋烟,在煤油灯上点燃,慢慢地吸着。这时,怀志的母亲大概已经睡着了,不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出气声。老人便拉开了话闸:“以往的事情就太远了,我就从去年冬上说起吧,那时,按节令是应该尽快挖完红苕点小春作物的了,但由于史正仁家里要修房子。噢,你该看见他那一套新瓦房了吧,多漂亮,在全大队动用劳动力,各个队都给他砍树,还要亲自送到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