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怀志用他那双深邃而充满希望的眼睛盯住春英,“现在就让我们来做这展翅奋飞的雏鹰吧!”春英也被他冲动的激情感动了,她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气宇不凡的小伙子,好像他们过去虽有十年的交往,但都没有今天这短暂之间相互了解得这么深透似的。她的目光有时遇上了他的目光,但他们相互都没有回避,这目光是希望的光,也是一个人真挚情感的流露,它天真、纯洁,给人一种无形的力量和相互的鼓励。这目光又好比一根无形的线,在把他们俩的心往一块系,往一处拉。春英还是第一次看到怀志那豪爽性格和年轻人充沛活力的真情表露;而怀志呢,好像也才是第一次较为深刻地领略到了春英那超群轶伦的才华。他们彼此的心照映着,跳荡着。此时此情,船工何老头儿的话又像一块石头一样击破了他们双方心灵的爱情坚冰,爱情的春水溢出了深潭,荡出了胸腔,充满了全身。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这个“爱”字,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激情,都只是在默默的相互感应之间传递着。
怀志和春英分手后,各自又走了一段路,天快黑时,便都到了家。怀志走上院坝坎,家里没有人,门关着,但没有上锁。
他推门进屋,把个半干半湿的被盖卷儿放在柜子上。
夜色朦胧了,雨后的蚊子嘈得就如蜂群一般。怀志觉得口有点渴,他想起了屋后菜园子里有黄瓜可以充饥解渴,正想要走进篱笆去摘,突然从园子里传来了几声猛烈的咳嗽,是母亲的声音,他一惊,忙喊道:“妈——”
“哎——”一个粗而低沉的老太婆声音答应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说,“你回来了,志娃,怎么走黑了?”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急促的气喘。
“就是呀,妈,你在忙啥?”儿子问。
“弄把猪草,就回来,你的衣服怕淋湿了吧!还不赶快回去换换。”老太婆十分关切儿子。紧接着就是一阵窸窣的响声,从茂盛的包谷叶和藤蔓缠绕的豇豆丝瓜藤下走出一个人来。
她既黑且瘦,颧骨挺起老高,眼睛深陷着,打皱的脸皮活像一个干缩了的柚子壳。干柴棒似的手臂上挂着一个半新的竹篓,里面装了些什么,不十分清楚,喉头上就如拉木锯一般,“哼哧哼哧”地喘个不停。
怀志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如骷髅一般的母亲,心里犹如被针扎着一般。他深情而低沉地喊了一声:“妈——你又病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从母亲手里接过了猪草篓。
“唉,我这是老毛病了,不要紧……肚子饿了吧?”
“没有,只是有点渴。”
“好,妈这就回去给你烧口水喝。”
母亲偏偏倒倒走进灶房,黑暗中摸出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重又洗了锅,掺上水,然后去灶膛点火,不多的一点湿柴老点不燃,母亲只好去铺枕下抽了一把谷草来点着了,并用力“哔剥哔剥”地拉起风箱来。
怀志洗了脸,换好衣服,母亲已把开水烧好了,还特地在碗里给儿子放了点红糖。这时怀志的父亲也回来了,父子俩又相互问寒问暖,说了一阵话。父亲和母亲不一样,脸上、手上都肿起老高,在灯火的光照下,脸上还明晃晃地发亮,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看得出,身体已全不像前几年那样好了。
“爸爸,你病了?”
“唉,不去提了……你们毕业了吧!”
“嗯!你主要是……”
“你爸爸是水肿病,已经很久了。唉,我看要把个人拖死。”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你嘴快,人家志娃才回来,你啥事嘛,也不让娃儿歇歇。”父亲嗔怪母亲了。
儿子望着两位老人的容颜,回味着两位老人的话语,他放下碗,把呷在口里的一口似甜又咸的水咽了下去。这哪里是一口水,简直是一口苦药,是一把钢针,他双唇紧闭,再不说话了。
母亲在黑暗中出门去了,父亲坐在板凳上往旱烟锅里装烟。
他们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豆大的煤油灯火在桌上跳跃着,微弱的灯光照在父子俩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夜显得很静。
突然,只听屋后菜园子里“唉哟——”一声叫唤,接着就是一阵咳嗽。父亲说了声“糟了,你妈出事了”,丢下烟锅就冲出了门,怀志也跟着跑出了门。只听母亲在说:“哎哟,我的脚被蛇咬了!”黑暗中,父亲大叫一声奔过去扶起母亲,怀志帮着,左邻右舍的人闻讯也赶来了不少,都手忙脚乱地帮着忙。
隔院的白胡子张大爷说,非得要把那条蛇找到打死不可,不然,它就要在洞门上吹三天,病人就要肿疼三天不说,还特别危险,弄不好会要命的。张大爷的孙子牛娃子拿着火把和使牛棍去包谷地里找了半晚上,也没有找着那蛇的影子。张大爷又说要找来麻线把伤口以上处绑起来,不然,蛇毒就要向全身窜。怀志父亲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照张大爷说的做了。那麻线捆在皮骨上,母亲疼得钻心,也疼在怀志和父亲的心上,还不到半个钟头,母亲的脚肿成了一块“蒸馍”。怀志又只好和牛娃子一起去找医生。
张大爷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说:“天这么黑,还到菜园子里去做啥嘛?”母亲吃力地说:“不怕你老人家笑话,今晚志娃回来了,家里没有一颗粮下锅,晌午我摘了几根丝瓜,原准备今天晚上吃,但儿子走了半天路,又怎么行呢?所以我准备去掰几个嫩包谷磨了炕几个饼饼。哪晓得走拢才掰了几个,不想脚下踩到了那东西,它在我腿上一缠,咬了我一口就跑了。”
张大爷和大家都长叹一声:“什么笑话,谁不知道你们是会当家的人啰!这几年,哪个家里又不是这样的呀?”说起生活,大家都觉得为难了,今年,队上除了个别户而外,谁家都是在等一顿吃一顿,又岂止怀志他们家里是这样。张大爷说他家里还有点包谷面,考虑到一会儿医生来了又要煮饭,便叫儿媳妇去家里拿了过来,总算可以解解燃眉之急。
一会儿,医生来了,他看过蛇伤之后,给怀志母亲打了针,调了黑糊糊的一团膏药敷在伤口上,又开了些口服药,叫一定注意休息,有什么就再找他或是去公社卫生院,并且说可能要一星期左右才会消肿,要完全好时间还会更长些。
父亲去剁了丝瓜,煮了点包谷糊糊,医生说他才吃了饭的,不吃,一家人总算又糊弄过了一顿。
这一夜,各人心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因此,一家人话特别少,也总是说不十分融洽。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怀志还没有入睡。
第二天,怀志按计划要到书记史正仁那里去报个到。他起了个大早,先到母亲床前去问候了几句,便匆匆向史正仁的家走去。
一路上,怀志尽力把昨晚上发生的和回到家里所见到的一切都忘掉。他是想到了在史正仁那里要说的话,还有他和春英的打算和想法,至于那些寒暄的话,他没有去多想,在他看来,通过无数次运动锻炼出来的干部应该一定是正直、大公无私的。
自己决心回乡务农,和广大社员一起,改变农村面貌,难道史正仁作为一名党的干部,他会不支持吗?更何况还有春英也在其中?于是,他又想起了春英。春英是史正仁的亲妹妹,自己过去虽然和她同窗十年,但说实在的,真正地了解春英还是莫过于昨天的接触和交谈。她的相貌是那样端庄,她的学识也那样渊博,她的性格是那样温顺,她的为人是那样正直。十年啦,这十年,我们之间是同学、同志关系,但现在细细回味起来,这同志、同学关系都还有些不够格。请你原谅吧,春英,过去,我尹怀志确实很少对你有过关心和照顾,可是,这不能怪我,谁教你处处都是那么优秀呢,我是想帮也帮不上啊!再说,我们之间还有着一条性别的鸿沟。但是,你知道吗,我的心灵深处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位置。你在我的心里,简直就是一朵鲜花,一支畅想曲,一个惊叹号……可是,我却不敢冒昧地说一声“我爱你”的话,原谅我吧。因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到“恋爱”两个字啦,那么,你叫我又怎么说呢?难道说:我们结婚……哎呀,简直不敢想。想到这里,怀志突然又觉得自己的灵魂有些肮脏,这哪里是今天的一个青年人该想的呀。
“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把怀志的遐想打乱了,他一惊,史正仁的宅院已在眼前。这是一套新修的簸箕口瓦房,前边还打了有一人多高的院墙,周围长着几大笼慈竹和儿棵高大的香樟,整个院落气派而宁静,和周围光秃秃的山坡比较起来,显得很有些不协调。尹怀志这才猛地想起,史正仁是书记,是前进大队唯一的一把手,同时,他又还兼着所在生产队的队长,究竟是该叫他书记呢?还是叫队长的好?最后他决定叫书记,因为书记毕竟是管队长的,官职比队长大。他曾经听人说起过,现在,很多人非常看重自己手头的一点儿小小的权力,谁要是稍微对他们的这种权力表示了亵渎,那他们将会极度不满,甚至会寻机报复。这当中,自然也包括称呼在内。
狗咬得更厉害了,怀志透过半开着的围墙大门向史正仁家的院坝里望了一眼,只见春英还正在做早操呢!她那苗条的身材,刚劲柔和的动作,看上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她并没有注意到狗在咬谁,也没有注意究竟来人没有,因为她知道狗是咬惯了的,猫儿过、雀儿飞它也得狂吠一阵,狗咬不一定都是来人了。
“狗咬谁?”倒是春英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说话了。
“是我,大婶,你们好!”怀志站在院墙门外应着,他警惕地盯着门口,生怕那条大黑狗会突然猛蹿出来咬他一口。
“怀志,你来了,这么早?快来坐……黑熊,滚开,看我不打你的皮。”春英见是怀志来了,忙迎了上来,一边慌忙把半开着的门全部打开,一边制止还在狂吠不停的大黑狗,同时和怀志说着话。
“哪有你早,你不是已经做完早操了吗?”怀志笑笑,和春英说着话。
“噢,是志娃呀。你这么早!”春英母亲听见他们说话,也出来和怀志打招呼。
“不早,大婶。”
说话间,春英已经用一根细细的铁链把黑狗拴到了离人较远的柱头上,忙又进屋搬了把椅子出来让怀志坐下,然后去敲她哥哥史正仁的房门。
“请你暂别打扰他,想是工作忙,太累了,我们等会儿不要紧的。”怀志连忙阻止春英,这时,他想起了一位名人说过的话,打扰别人睡眠是最不礼貌的事情。
天已经大亮了好一阵子,对面的山顶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红,但还看不见太阳。
春英自己又抬来个凳子,在离怀志不远处坐下,两人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也许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吧,春英显得落落大方,怀志反倒觉得有些腼腆和拘束。
一会儿,春英的嫂嫂李琼珍从园子里弄猪草回来了。她的下半截衣裤被露水打湿完了。她和怀志打过招呼,放下背篓,洗了手便去热洗脸水。水热好后,又打了一盆给男人史正仁端去,然后悄悄地退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在默无声息中干的。隔了一阵子,史正仁的屋里有了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伸懒腰的声音,老半天,门开了,史正仁端着洗漱盅,拿着牙刷出来了。他上身穿一件背心,下穿一条短裤、一双拖鞋。他个子不高,那一层不很白的肉皮里边,好像尽都包裹的是油脂似的,年纪虽然才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经是大腹便便了,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想起刚刚灌好还没有经过烘晒的香肠。再看他的脸,这是一张显得阴沉,随时都带几分怒色的威严面孔,一双浓眉下,眼球深嵌在肉逢里,两片厚嘴唇翘起老高,犹如两块被烟熏过的腊肉。看看他,再看看春英,怀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们俩联系到兄妹上去的。史正仁看也没有看一眼院坝当中这位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自顾走向街沿边去刷起牙来。
“史书记,你好!”怀志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同时向前移动了几步。
“噢,来了?”史正仁把一口牙膏泡吐了出来,脸上很不自然地堆起一丝笑意,并且拿那双猫头鹰眼睛上下打量了怀志一眼,就又干他的漱口大事去了。
在史正仁看来,这些登门拜访的人都是有求于他而来,所以,在他们面前,他从来也就没有客气过的,更何况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黄毛小子。他有时甚至要故意在这些来人面前派头些,特殊点,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显摆一下自己,亮一亮自己的威风。
他从来没去想过这样做是否会激起别人的厌恶和不满,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态度。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人尊重他,同时,要是有人厌恶自己,自己也才能在这些人面前毫不客气,也才会有更多的人害怕自己。因为他拥有别人所不曾有的东西——权力。
一旦有了“权力”,他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一群没有文化或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泥腿子,自己好歹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加上近十年的钻权、掌权和弄权,对权力的运作他已经是驾轻就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屈才,因为他的一些同学们,有的当了国家干部,有的大学毕业后当了工程师,有的当了教师;但很多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即使那些当工程师或是当教师的,家在农村,由于缺少劳动力,事事处处都受气,年年还要交补社款,家里穷兮兮的,根本没法和他这样的地头蛇相比。他认为,自己作为干部,就是要与众不同,就得从生活、姿态、言谈、举止上都要不失书记兼队长的体统。况且,我史正仁只要把上面的关系走好了,你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还能把我怎样?
史正仁洗漱完毕,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找他一般,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去,打开撑窗,靠在睡椅上,然后点燃一支雪茄,又侧身去拧了一下三音唱机的开关,霎时间,《杜鹃山》的乐曲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乐曲从窗子和门上窜出来,回荡在这座舒适而宁静的小院上空。史正仁悠闲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一串串烟圈儿,然后头向后一仰,闭目养起神来。
怀志和春英不知是在外边谈得够了,还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春英说:“你稍坐,我去叫他。”
“哥哥,我们准备和你谈谈!”春英在门上说。
“啊,可以嘛!你们谈什么?”史正仁用中指弹了一下烟卷,雪白的烟灰撒到了地上,他欠了欠身,“那你们进来嘛,在外边等会儿太阳来了,怪热的。”
怀志跟着春英怯生生地踏进这间卧室,一股清凉的香水味和着那难以忍受的尼古丁气味扑鼻而来。但他们都忍受着。怀志看了一下这件屋里的陈设,四面墙壁雪白,顶棚虽是篾编的,做工却非常精细;明净的玻璃窗下,放着一张三抽两柜的写字台,凳子床上罩一床雪白的丝质蚊帐,崭新的印花毯子上面铺一床细篾凉席,缎面夹被;大立柜的中间没有装穿衣镜,而是一张玻璃板夹贴着一幅“猛虎下山”的国画。两把藤椅,一张睡椅,一个小圆茶几上,除了几个茶盅和水瓶而外,还摆放着一部三音唱机,那是生产大队集体买的,供开会用。有了它,再经过有线广播,书记就可以坐在他这张舒适的睡椅上,或是冬天从被窝里探出个头来对着麦克风向全大队的社员群众发号施令了。
怀志惴惴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毕业了,现在回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并且表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农村,希望书记和社员们多多帮助。不知是唱机里乐曲干扰的缘故,还是他对这种环境的不适应,反正,他没说几句话脸就红了,有儿处还多亏春英在旁边帮忙,才把大意表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