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第一声,我就睁开了眼睛。凌晨两点的那次醒来,让我整夜都睡得不安稳。事实上醒来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灯,然后喝了口水,看了会儿随身带来的电子书,然后困意袭来就又睡着了。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清醒让我胸口仿佛硌着什么,以至于一直只是浅眠到早晨,闹钟一响就完全失了睡意。
走进卫生间我无奈地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两个熊猫眼,来这以后几乎完全打破了我对九小时睡眠的严格要求。虽然我已经尽力在用零散的时间来补觉,但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睡眠总是轻易就被外界打断——光线、声音,亦或是类似昨夜这种毫无缘由的缘由。长此以往,我真担心自己哪天会在路上一头栽下去睡死。
简单地洗漱后,我切了一个牛油果和半个芒果做早餐。今天的行程是拜访当地的旅游局获取一些处女岛的开发资料,所以十点钟的会面之后,一起吃个午餐大家就散了。客套的一番最后寒暄后,我顶着超过四十度的日头撑着遮阳伞走向回酒店的路上。
需要什么来彻底放松一下……仿佛是为了迎合我的想法,一转角的街边忽然出现了一家按摩店。门上挂着用中日韩三国语言介绍项目的草绿色牌子,其中包括中式的正骨按摩以及泰式的精油按摩。只犹豫了两秒钟,我收伞,推门。
店里有一两个东亚女性面孔在沙发上接受足疗,前台接待的是个漂亮的菲律宾姑娘。她将项目单递到我面前以后,用一口流利的英语为我介绍。我最终选择了1小时50块人民币的中式按摩项目。付款之后,换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从里间走出来,递给我一件单薄的咖啡色浴袍。
“小姐,”她恭敬地微笑着,“很不好意思,现在我们的女按摩师都有客人。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为您安排男按摩师。否则您可能需要等二十分钟。”
男按摩师……也没差吧。反正我也没什么身材让人吃豆腐。爽快地点了点头,姑娘便引我走进里间。
通过走廊,四周一下昏暗下来。左右两边是用黑布隔开的一个个隔间,而灯光只有走廊才有,还是发灰的那种极费视力的,仿佛快没电的手电筒光。姑娘掀起其中一间的帘子,示意我进去。里面几乎是看不清的,经过黑布的遮挡只能模糊看到地上铺着一个单人床垫。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垫子上,这氛围实在是太怪了,好像我进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场所。
“请您脱下衣服换上浴袍。”姑娘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来。“换好了把衣服交给我,我会放到您的储物柜里,并帮您叫按摩师。”
“呃,好。”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估计接下来也不会发生什么离谱的事。换好衣服后,不一会儿帘子被掀起来,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按摩师走了进来。
“您好,小姐。”他的声音尖细,有点娘。灯光太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好。”
“请趴在垫子上。我的力道如果大了,请告诉我。”
“好的。”
在有一丝尴尬的气氛中,我开始接受按摩。虽是男按摩师,但是他所使用的力道比我遇见的任何一个女按摩师都要小,生怕折了我的骨头似的。
“你可以用力一点。”我对他的小心翼翼有点看不下去。
“好的。”他的声音多了丝腼腆,“其实很少有女客人接受男按摩师的按摩,所以我怕拿捏不好力道。”
“是吗?哈哈。”果然是我比较神经大条。
“一般日韩的女客人都特别在意按摩师的性别。”
“可我是中国人。”
“原来是中国人。”他的声调微微发生了变化。我心里有些担心,莫不是中菲关系紧张所以菲律宾人民对于中国人也有不好的印象?
“中国人很有钱,也很大方。”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声音有些兴奋,“他们来做按摩愿意给很多小费,不像日本人韩国人很小气。”
“呃……”所以我是不是一会儿也要多给点……
“小姐您的肩膀很僵硬啊。”幸好他自己转移了话题。
“我不仅肩膀僵硬,四肢也都很僵硬。”我嘿嘿地笑了两声。
“来这里休息得不够好吗?”
“是啊,连着几晚没睡好了。”
“出去玩的吗?”
“不是,”我故意压低了声音,“是鬼故事听多了吓的。”
“哈哈哈。”他发出的笑声很纤细,“您爱听鬼故事?”
“谈不上爱听,只是恰巧遇到了故事特别多的人。”我听见脊椎在他的推按下喀喀作响,“感觉我这辈子要听的鬼故事都在这儿听完了。”
接下去我便挑了两个萝卜说的故事讲给他听,他显得兴致勃勃。等到我说完了,他忽然把声音放轻了凑到我的耳边。
“虽然您是客人我不该告诉您,但是我们这里之前也有其他客人反映撞鬼呢。”
“什么?”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儿的环境和氛围本身就有点阴森森的,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更诡异了。
“有一个客人说他在接受按摩时候感到有第三只手在摸他的脸,他觉得很怪所以睁眼看,也确实看到了一只白色的手。只是他是趴着的没法回头,而且我们这本来就很昏暗。等他开口问按摩师什么情况的时候,那只手就不见了。还有一个客人是面朝门帘的,她头偏向左趴着,无意中抬右眼的时候余光看到门帘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但也因为太昏暗了那面容是怎样的她没看清。她本以为是见习的按摩师,所以吩咐按摩师把人叫进来近距离观摩,但帘子外根本就没有过人。”
“呃。”我感觉身上的汗越出越多,也许是他的按摩越发激烈的缘故,不过尽管酸疼一想到对身体好,我还是忍了。“这消息传出去你们的生意应该不太好做了吧?”
“所以我们后来请了神父来净化,就再没有这种事发生了。”按摩师的语调重新变得轻松。
“你们就不怕吗?”
“没什么可怕的。这世上有主、有人,就有鬼。没做亏心事,鬼也不会来害你,只是存在在那儿罢了。”
这番话说得豁达,我心里却没那么容易接受。
“您要不要睡十分钟?”
“好。”一个小时过后肉体被放松的同时,精神也开始四散。
“行,帘子外面的服务生过会儿会叫您。”
帘子外面?透过缝隙我瞥了一眼,刚刚那姑娘又回来了,在门口等待。陆续有其他客人出来进去的响动,我和男按摩师告别,然后决定眯上一会儿。
混混沉沉地刚落入下面那个世界,就感觉有人在推我。不会这么快时间就到了吧,我的脑袋开始转动,十分钟确实很短,但我的眼睛就是不愿意睁开。
大概是见我没反应,那只手越发用力了。这时我稍稍意识到这手有哪里不对,因为一般情况下如果站着弯腰或者坐着伸手去推一个躺着的人,那么推的位置应该是靠近手臂的后肩胛骨,但是现在被推的明明是我的背中心,而且感觉是有一个人和我用同样的侧躺姿势伸直一只手在用力。
我稍微半睁开眼,余光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服务生姑娘依旧站在门外。难不成是隔壁哪个淘气的小孩穿过黑布跑到我的隔间里,不假思索地我翻过身去——没有人在那里。
瞬间我的脑袋里轰得一声响,迅速坐起身来。咽了口口水,我伸手去摸索面前的黑布,下面的两个角竟是钉在地面的支架上的,根本就掀不起来。回想到男按摩师给我讲述的店里闹鬼的事情,我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掀起帘子。走廊上竟空无一人,刚刚分明看到的站在外面的姑娘消失了……
“有没有人啊?”我小心地喊了一声,整个空间里却寂静无声。
没有按摩师和客人之间的谈笑声,没有手和皮肤骨骼的摩擦声,甚至连人浅眠时的呼吸声都没有,安静得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人气。顾不得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浴袍,我摸索到自己的拖鞋,急急穿上然后向出口方向走去。可是走廊仿佛被无限延长了,我走了很久居然出口的光亮还是在前方,距离似乎没有变化过。
放缓了脚步,身后忽然有风吹过来,仿佛有一个大洞,风就从洞口灌进来,还发出呼呼的声响。我没敢回头看,但是余光瞄到我的脸左边出现了一只手。白色的近乎透明的女人的手,在空中漂浮着,似是要抓住我的肩膀,又似是要拥抱住我。恐惧感带动我的脚自动奔跑起来,越跑越快,可是出口依然在那里,仿佛我在原地踏步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右方忽然出现了一截楼梯,我的身体自动转向开始往楼下奔跑,这场景过分熟悉让我在跑的时候开始思考。
从三楼到一楼没完没了的旧楼梯。属于我第一个家的旧建筑。身后有未知的东西在追。——这明明就是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的梦!也就是说,我在做梦?!
关于这个梦,我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遍,甚至熟悉到一看到那楼梯就下意识地开始奔跑,即使知道是在做梦依然在奔跑。我曾经试图控制这个梦,比如在梦里拉大自己和身后怪物的距离,或是安排其他人登场帮我抵挡,或者给自己找一个出口甚至强行要求自己醒来。但是每一次我都无法抗拒那种恐惧感和无力感,即使知道这只是个梦而已。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感觉身体就要从楼梯上栽下去。这一次,又是一样的结局吗?仿佛一个死循环一般,从小学就开始困住我的梦魇。第一次,我决定放慢了脚步,并且最终停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鬼?人?妖怪?为什么迫我至此?第一次我想要得到答案。
握紧了楼梯扶手,我坚定地转过身去。强风卷着白色的烟雾向我的身体冲撞而来,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耳边就传来唤我的声音:
“小姐,小姐,醒一醒哦。”伴随着肩膀被摇晃,“小姐,小姐……”
该死,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呢。在心里小小地抱怨了一声,我睁开了眼睛。直觉告诉我,下一次分明就不会再做那梦了,那个循环已经被我的直面破了。
走出按摩店,重新回归四十度的骄阳下。身体上解了乏,精神上却结了疙瘩。我始终对那个未解的梦耿耿于怀。回到酒店整理资料到夜里十二点,我才就寝。在睡眠的前三个小时里,我清醒的几率很低。所以我想也许是之前都是十点钟就睡了,因此凌晨才会那样醒来。现在这么晚睡,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大概是接受了按摩的缘故,睡着的时候身体都轻飘飘的。我预感今夜一定能一觉到天亮。可是当我在黑暗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开始脱离控制。分明在刚刚的睡眠里我在做梦,可有一种力量生生地把我从梦境里拽出来让我清醒。这种力量不是闹钟不是光线,好像我的神经是一个八爪鱼,它明明已经抓住了石头,但依旧有人拉住它的头硬把它和石头分离再把它拖出水面。
时钟依旧指向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