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酒店大堂里等待萝卜,我一手按压着太阳穴。昨夜的这一次清醒让我一夜难眠,以至于早上见着阳光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坐在沙发上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没有感冒的迹象却昏昏沉沉。
“嗨,林。”萝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他的嬉皮笑脸,“你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大概是看清了我的样子,他换了一副认真脸。
“我觉得有东西缠上我了。”接着我仔细给他描述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梦境和不寻常的清醒。
萝卜听完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有点担心啊,林。”
“什么?”
“我担心是我说了太多这类故事,再加上我本身比较招鬼的体质,让那些东西也附到你身上了。”
“不会吧。”我苦笑了一下。
“走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我们今天不去利亚神庙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待我细问,摩托车已经在灰尘飞扬的道路上疾驰。
在轰隆隆的响声中车最终停在一个天主教堂门口。门口有许多小贩,大多数是在卖白色的短蜡烛,少部分在卖盗版DVD。无家可归的孩子衣衫褴褛得在教堂门口奔跑玩耍,偶尔停下来乞讨,乞讨本身大概也成了太过日常的一部分。赶上今天是周日,教堂有不少信徒来做弥撒,萝卜看了下表就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并最终进入教堂内部。弥撒仪式大概是快要开始了,很多人已经就座,所以当我这样一张外国人面孔出现的时候,迅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Marian阿姨!”萝卜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直接拖着我小跑到第二排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菲律宾妇女面前站定。
“Rob?!”对方抬起头来,她有一双很像吉普赛人的眼睛,画着黑色的眼线。年龄大约五十岁,鼻子有点塌,淡紫色的嘴唇,唇角微微向下,“你怎么来了?”
“阿姨,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谈谈。这是我的中国朋友林。”
“您好。”我点头示意。
“你好。”Marian阿姨向我笑了笑,又转向萝卜,“八点半的弥撒就要开始了啊,不然你们等我这弥撒做……”
话音未落,萝卜已经强硬得把她从深棕色的长椅上拉了起来。
“阿姨,十点不还有一场吗?你到时候再来做嘛。”他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Marian阿姨往外走,又引来一阵侧目。
“嗨嗨,你这家伙。”Marian阿姨虽然无奈,但还是跟了出来。
我们绕到教堂旁的一个爬满青藤的白色西式凉亭里坐下,萝卜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这才向我介绍:
“这是Marian阿姨,我那神父叔叔的圈内好友。她虽然不是神职人员,但是当初有和叔叔一起学过退魔。”
“退魔?”我睁圆了眼睛,眼前这位矮小的菲律宾女人忽然变得神秘了起来。
“就是净化、驱鬼。”萝卜补充说明。
“别扯淡了,”Marian阿姨爽朗地笑起来,“说得神乎其神的。不过,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萝卜帮我把遇到的事情都陈述了一遍,Marian阿姨稍稍皱起了眉头。
“其实仔细听来,多数都是林在做梦,这只能说明,林的心境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不过每天两点定时醒来确实有点异常,普通鬼魂们活动最频繁的时间就是凌晨两点到三点。”
“对啊对啊,阿姨。”萝卜连连点头,“我就怕是那个来招我的学生妹现在找上林了。”
“别那么急下定论。换一个地方水土不服导致睡眠障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Marian阿姨笑得和蔼,“那你有没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呢?”
“身体上……?”我仔细思索了一下,除了睡眠不足导致的精神恍惚,倒也没什么其他的病痛。
“这个……”Marian阿姨突然指了指我胳膊上的一小块淤青,那个位置靠近肩膀和腋窝,我都没有注意到,“是怎么弄的?”
“我不知道哎。”我轻轻摁了一下,并没有感到痛感。
“那么那里呢?”她又指向我的左胳膊靠手腕的部分,那里居然也有一小块褐色的淤血,“还有你的腿上。”
我这才发现,身上不起眼最难碰撞的地方,生了好几块淤血。而它们碰上去都不疼。
“鬼咬痕。”萝卜在一旁皱着眉插嘴。
“其实我从小时候起就很容易磕磕碰碰,每天都会带着这些血块的,所以应该是不经意弄的。”我解释道。
“可是位置太奇怪了,还没有痛感。”萝卜摇摇头,一旁的Marian阿姨却没有吭声。
“你每次醒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她问。
“之前几次没有,昨天醒的时候,浑身痒了一阵子,然后又好了。”那阵奇痒曾一度让我以为床上爬了蚂蚁或是其他什么昆虫。
“通常我们认为,那是鬼在挠你。”
萝卜的接话却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一想象可能出现的画面,我的背后就开始渗出冷汗。
Marian阿姨却依旧没有给出定论:“说说你房间的陈设。你住酒店对吧?你的床正对面是什么?”
“嗯……衣橱。”
“通常我们认为衣橱这样带有门的东西,是一种通道。它会通向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记得把衣橱的门给关好了。”
“哦。”我的橱门确实习惯性地敞着。
“还有这段经文。”Marian阿姨掏出一本小小的圣经,翻到其中一页,“睡前你记得念一遍。”
我掏出手机拍下所属的章节。
“亲爱的,我觉得你不必过分紧张。说不定因为你本来就容易被外界环境影响,所以是神经过分紧张导致这样的结果也说不定。今天是月圆之夜,如果今夜什么也没发生,就说明没什么事。”
“嗯……明白了。”我点点头,这几个建议让人安心。
“如果今夜真有什么呢?”萝卜在一旁插嘴。
“你就别再暗示她了。”Marian阿姨拍了一下萝卜的肩膀,“还不都是因为你那些鬼故事吓到了她。本来什么大事都没有,硬被你说得神神叨叨。”
“好好,都是我的错。”萝卜撇了撇嘴。
“不过林,像你这样这么容易受外界信息影响的体质还真的很少见呢。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在梦里你几乎复制了别人和你所说的故事内容。”Marian阿姨若有所思,“你做梦的时候,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
“嗯,十次有八次能够意识到。”
“是清醒梦啊。通常意识到之后你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恶梦会强制自己醒来,好梦或者有趣的梦则会试着让梦境按照我所想的方向发展。”
“能成功吗?”
“醒来是可以,但是不太能改变梦境。”我笑了笑,“多数时候改着改着就醒了。”
“亲爱的,你有没想过,这其实是一种能力。”Marian阿姨的眼神意味深长。
“能力?”
“不是每个人都能常做清醒梦,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控制梦。梦本来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凝结而成,潜意识通常控制一般意志。但你能够反过来用一般意志改变你的潜意识不是吗?”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听她一说有点懵圈。
“不过我的建议是以后不要使用这种能力。”她的表情却又变得严肃。
“为什么?”
“这是一种违反自然规律的能力,如果你大量地使用它,就意味着那些超自然的东西会更容易侵入你的心智。”
“阿姨,你说得才神乎其神呢。”萝卜在一边咂了咂嘴,“我看我们先别说这些能力不能力的,先把今夜安全度过吧。保险起见,我一会儿陪你回酒店看看你的房间。”
“利亚神庙呢?”
“你先老老实实补个觉吧。而且今天天气太热了,”萝卜看了下燃烧着的太阳,“明天早上会下雨,正好凉快一点我再带你上山。”
说完,我们告别了Marian阿姨,离开了教堂。
萝卜在确认我房间的风水之后,和我吃了个午饭就走了。整个一下午我都在房间整理专栏。临到睡前,我关上衣橱门和所有抽屉,翻出手机里拍下的章节,站在床边诵读起来。
旧约诗篇91。《神是我们的保护者》。
“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
我要论到耶和华说:
‘他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神,是我所倚靠的。’
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
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的翅膀底下。
他的诚实是大小的盾牌。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
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
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
耶和华是我的避难所。
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祸患必临不到你,灾害也不挨近你的帐棚。
因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
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
你要踹在狮子和虺蛇的身上,践踏少壮狮子和大蛇。
神说:
‘因为他专心爱我,我就要搭救他;
因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处。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
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
我要使他足享长寿,将我的救恩显明给他。’”
我用一种极其虔诚的态度小心认真地念完最后一个字,深呼了一口气。我是不信耶稣的,所以我极其怀疑他会不会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来保护我。但是Marian阿姨分明说,只要我在这一刻祈求他的庇护,他便会降临。而且这段经文是超度亡魂时最有用的一段,所以我决定试一试,用它来换取我可怜的睡眠。
走到窗边,空旷没有高楼的宿务城,星空格外清晰。那硕大圆润的月亮自然也格外明丽。如果是在中国,月圆很自然地令人联想起团圆,在这里却和魂灵扯上关系,真让人哭笑不得。掏出电话,我拨出了家里的号码,只要在外面,每天必要通一个电话确认妈妈的安好。依旧是黄阿姨接的电话,她也依旧把听筒递到了妈妈耳边让她听我说话。
“妈妈,”听筒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你知道吗?我撞鬼了。”我笑着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喘气声没有了,仿佛她在仔细聆听。我的心抽了一下,试探地又唤了一声:
“妈妈?”
“……嗯。”拖着鼻音的长腔。这让我欣喜若狂,因为意味着这几秒她的神经元又重新接上,她是清醒的。
“妈妈,我说我好像撞鬼了。今天月圆,据说如果今晚没事那我就没事了,所以你要为我祈祷哦。到这里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等我回去再慢慢和你说。”我急急地说了一长串。
“……好。”
直到挂电话我都难以掩饰心情的激动,妈妈已经好久没有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保持清醒了,这等于是个奇迹。大概也是这次通话的成功,压在我心头的沉重感消失了很多。
关上灯,心里虽然还是对漆黑一片的环境有些忐忑,但我还是闭上了眼睛。
待我再睁眼的时候,天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