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中有座高楼,在王宫的大祭台建成之前,这高台便是镐京城内最高的建筑了。这倒不是因为御史有多么高的地位,也不是因为御史妄自尊大,只是因为这高台便是御史卜测天命之所。
古人以为,越是在高处便越能接近渺不可测的天命,尤其是在北斗明现的时刻。
当日,便是伯阳甫的以归藏易卦测出祭典吉凶,并通过宗伯知会了虎贲大将尹球,令尹球时刻保持警戒,在费敖裂鼎的残片下救出天子姬宫涅。
那是伯阳甫此生最后悔的一次卜筮。
如果不是自己与宗伯提醒尹球加强防卫,天子便会死在裂鼎之下,费敖或许可以在那场惊世的混乱中逃出生天,或许真如他的面相一般成为新一朝天子。
人,获得了先知的能力未必是好事。
这些日子,伯阳甫一直在想:究竟是自己改变了天命的运转,还是天意本就如此?自己对吉凶的预知是否本就是天命的一部分?
这个夜晚,伯阳甫又登上高楼。
月已残。
北斗现。
但伯阳甫不想起卦,他只想看看星星而已。
星卦。
星象从不轻易变动,即便是有了变动也绝非常人可以察觉。伯阳甫听上任太卜说过,上一次星变是在六十余年前,星变之后不久,周厉王便被国人驱逐,天子位空置了十四年。
观测星象也是伯阳甫的职责之一。但今晚的伯阳甫真的只想看看星星而已,就像一个普通家翁一样看看星星。
这时,有人走了上来。
脚步声很重,仿佛每一步都要花费掉极大的精力。
伯阳甫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但这个人的脚步绝不会这样沉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走上这座高楼。
他来了?
伯阳甫回头。
他看见了他的师弟姜诚。
“是你?”
“是我,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当初你坚决要那么做时,我就说过,永远不要叫我师兄。”
“可是,禽偈子师兄已经原谅我了。”
“他已经死了,就死在骊山脚下。”
“我知道。我今天刚从骊山回来,我去了他的院子,看了那块石头。”
“你去干什么?去炫耀你大申君侯的威风,去宣示你最后的胜利?”
“我去忏悔。”
“迟了。四年前,你就已经失去了忏悔的最后机会。你可知道,自从你把琴采从他身边强行带走后,他就没有真正活过!”
“可是,琴采是我的妻子。”
“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你。琴采之所以愿意回到申国,只是出于她作为鄫国公主的责任,她不愿意看到鄫申两国兵戎相见而已。”
“这,我也知道。所以我对她只是追慕,从未强求。她在申国生下的唯一的孩子,其实便是她与禽师兄的女儿。”
“哦……”伯阳甫一声吟叹。
往事,如萋萋的葛藤在白发苍苍的记忆里缠络,剪不断,理还乱。
禽偈子、伯阳甫、姜诚三人中,伯阳甫年龄最大,禽偈子次之,姜诚最小。三人曾于三十年前同时求学于当年的一代神人明山大士。明山大士学究天人,无所不精,除传授上乘武学心法外,又根据三人天资,分别授以卜筮、冶炼、治军之学。因禽偈子先一步拜师,故称大师兄,伯阳甫为二师兄,姜诚为师弟。
后来,鄫国公主琴采也来求学,并与大师兄禽偈子相恋。两人在骊山脚下临温泉结庐而居,恰似神仙眷侣。
孰料鄫国传来旨意,要琴采回国出嫁。
而鄫侯为她选定的夫婿正是申国太子姜诚。
当时,为姜诚生下了三男一女的原太子妃已经病死,姜诚也即将继位为申伯。老申伯临终前遣使往鄫国提亲,并允以五城之地为聘礼。鄫申两国素来互为臂助,通婚已久,再加上申伯地位特殊,鄫侯立即应允了这桩婚事。
而姜诚本来对琴采就有追慕之意,自然不会反对。
琴采无奈之下只有屈从,但婚后三年又潜出申国,与禽偈子在骊山下隐居下来。禽偈子为求庇护,答应为大周王室冶炼青铜,故而才在骊山脚下建立了青铜坊。
一年之后,姜诚亲自率人来到骊山脚下,打伤禽偈子,强行将琴采带回申国。琴采不久便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妍。妍,美也。
当年伯阳甫曾力劝姜诚成人之美,遭姜诚严词拒绝,以致师兄弟决裂,故而会有今日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