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暴风雨将临的缘故,申侯仪仗兵马明显加快了行进速度。费敖举稳大旗,随队往东门推进。
前行约里许,队首忽然一滞,随即传来口令:停步!
费敖望向队首,却见前方约百步处,一面大旗迎风高展,赫然是一“齐”字。大旗之下也是一辆豪华车舆,原来是齐侯仪仗。
齐、申两国,都属姜姓诸侯。昔日太公望姜尚辅佐文、武二王,灭殷商,镇诸侯,功高盖世,受封于齐。其同族大将姜羙亦因战功彪炳,受封于申。若纯以祖荫论,齐国当为异姓诸侯之首。从爵位论,齐国袭侯爵,申国袭伯爵,齐侯地位应在申伯之上。但因大周王后出于申国,申伯姜诚又辅佐宣王中兴有功,早使申国地位超然于其他诸侯国之上。
依周典,诸侯进京,在朝见天子前是不准会见朝中大臣或他国诸侯的,故而即便是大街偶遇,也不宜见面。现今两国车驾相悖,该如何趋处,全取决于两方执事将领的态度。
申国众骑兵勒马傲立,虎视对方人马,毫无礼让之意。车内申伯姜诚也不言一字,似是对车外情况毫无所知,显是默许了己方兵将的倨傲态度。
片刻停顿之后,齐国人马开始一阵骚动,队首骑兵首先控马让道,继而是步卒和齐侯车舆,那面“齐”字大旗也掣往一边。
待大道已经完全让出,申国车马步卒方才缓缓启动,从领兵之将到马车御者,人人脸露得意之色,大有将齐国踩在脚下的快感。
走过齐侯车舆的瞬间,费敖清楚地听到车内人一声冷哼,继而便瞥见车帘后闪过一双阴鸷的眼睛。
看来这位姜太公的嫡系后人也非礼让三先的谦谦君子!
申伯在镐京设有侯府,其规模仅次于大周王宫,就连虢石父的上卿府也望尘莫及。申侯虽是十余年方才入住一次,但府内男**仆、大小执事一应俱全。
车马在侯府门前停下,早有仆役洗阶恭迎。布帘掀起,申侯在御者的侍奉下踏足地面。
申伯年在五十左右,圆脸垂须,锦袍玉带,虽显肥胖却不觉臃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法度。
其他几辆马车上下来一个锦衣公子、两位长袍文士,应是申国太子和司礼大夫。还有一辆马车上装的是一些随行物品,已绕往后门卸货。
唯有那辆传出叹息声的马车门帘尚未掀启。
申伯府邸已到,费敖手中的大旗再也不必高举,自然也没有人在意他这贱民的去留,费敖本可溜之大吉,去往宗伯府报到,但却迟迟不愿挪动脚步。
车门开启,那双动人眸子的主人款款步出。
费敖痴了。
说实话,费敖绝不是那种容易找不着北的人,在关系数百人性命的关键时刻也能清晰地把握青铜的熔沸点,心志沉着非常人可比。
但这一刻,费敖真的痴了。
那人儿着一袭淡青**衫,下罩素黄色百褶长裙,在两名女婢的照拂下一个轻身,跳下车阶,纤腰一扭,方才稳住身形。
炎热,污浊,冷漠与愤怒,似再不属于她现身的这个世界,天地在一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方才还疯狂掣卷着旌旗的大风也似突然冷静下来,只柔柔地牵动着她的长发。
她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美玉,因为那面容,那素手,早已没有一块玉可以用来陪衬。
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一下车便向费敖投来如水的目光,那已是费敖所能想象到的美的极致!
她轻启微步,竟向费敖走了过来。
我的天!费敖已经忘记了该怎样收回他那直白的目光,直盯着她走到自己跟前。
一缕淡香在他身前氤氲开来,费敖愈发痴到梦里去了,就听见一个妙不可言的声音道:“你可以放下哩。”
放下?
放下十年的执着?
放下深埋入心里去的仇恨?
放下生与死、青铜与烈火的轮回?
看着费敖呆呆的样子,那人儿不禁莞尔,又说了一遍:“放下吧,你累哩。”
“放下吧!”
费敖从梦里醒悟过来时,那人儿已经转身向大门去了,方才盈袖的暗香也已被风吹散。他这才想起自己仍然举着那面大旗!回头一看,骑兵、步卒早已从侧门入府去了,只余他一人立在门前的广场上。
是该放下了,至少是那面已经失去意义的大旗。
费敖心中忽然一阵疼痛。
天地间一切的美丽、梦想、幸福和爱情,仿佛都已在他的生命之外!
师父啊,我的心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