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凡撑起身体坐起身，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毡房，十来米的面积。江一凡躺的铺盖旁边，有一个烧着干牛粪的火炉。更远的地方，有一只木箱。一张矮几上摆着冲泡酥油茶的银具。
刺眼的光，从门帘两边的缝隙透进来。隔着门帘，能听到外面的人在议论纷纷。但他们并不打算走进毡房。他们，在等什么人。
等的那个人来了，骑着一匹快马。
江一凡听着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一路奔跑，还没到帐篷前，马背上的人就已经跳到了地上。
脚步轻盈，年纪不大。
毡房外的议论纷纷，随着来人，停了下来。
隔着毡房，也能感觉到那些人冲着来的那个人躬身施礼。显得格外尊敬，格外虔诚。
厚厚的门帘被挑开，江一凡伸出手臂挡在眼前，挡住刺眼的光。
走进毡房的，是个孩子。身后跟着那个一直照顾江一凡的女孩子。
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一副样子。穿着当地僧侣才穿的红色的袍子。
和尚？
牧区的佛教虽然是密宗，但信奉的跟中原地区的一样，都是佛祖。以及释迦牟尼传下的教义。
小和尚钻进毡房，就双手合十冲着江一凡念起经文。
听到小和尚念诵的经文，跟在身后的女孩子，双膝触地合手垂头，跟着小和尚唱诵经文。
江一凡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小和尚，大气都不敢喘。
和尚念经，无外乎礼拜佛祖，超度亡灵。
佛祖，跟江一凡肯定是沾不上边了。临时抱佛脚，人家都不理。
亡灵，江一凡自我感觉，也不像啊。
那这个小和尚，又为什么要对自己念经？
小和尚念完经，抬起头来打量着江一凡。浓眉大眼的样子很可爱。
在牧区，任何牧民都可以把家里的男孩子送到僧院里。僧院会为那些孩子提供免费的食住，教他们识字、诵经。
这很像是幼儿园，或者提供学前教育的学堂。
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僧院里的孩子可以自主选择，继续留在僧院里剃度出家，还是回到牧区去娶妻生子，放养牲畜。
所以在牧区里能看到各种年龄的僧侣。
出于信仰，他们也格外受尊重。
小和尚转过头，冲着身后的女孩子说着什么。女孩子躬着身，带着一副恭敬地样子，来到江一凡身边，掀开盖在江一凡身上的毛毯。
掀开毛毯，就露出了江一凡赤条条的身体。
江一凡抢回毛毯，盖在身上。
女孩子垂着头，跪坐在江一凡的旁边。
女孩子叫央金，江一凡知道。
年纪，十六七还是十七八，江一凡吃不准。反正不会超过二十。
央金的一头长发乌黑，被简单地梳着两个辫子，掖在皮袍子下面。一张脸因为常年的高原生活，黑中透着红润。双眼皮，乌溜溜的眼珠闪着光。一口白牙。
那种质朴的，不加修饰的美，让人百看不厌。
江一凡曾不止一次听到央金唱歌，在江一凡不能动不能看的时候。央金会一边帮助江一凡擦洗身体，一边哼唱着牧民的歌曲。
虽然听不懂歌词，但调子很美。
江一凡也不止一次感觉到央金无声地浅笑。不知道是想起了甜蜜的过去，还是勾画了美好的未来。
而江一凡，已经不止一次猜测过央金的样子了。
那个想象在江一凡的脑海里的，天使的模样。
央金，远比江一凡想象的更生动，更美。
江一凡冲着央金张开嘴，翘动着还不听使唤的舌头，说了声：
“谢——谢！”
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个天使陪在自己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
江一凡应该为此表示出感谢。
央金抬起眼神，飞快地看了一眼江一凡，随即又垂下了头。
小和尚半跪半坐，来到江一凡的铺盖上。从江一凡手中抢下毛毯，再次掀开来。接着伸出手在江一凡的身体上东摸摸西按按，像是在做检查。
江一凡看到小和尚垂低的头顶上，带着一个红色的，手巴掌大的纹身。
那不是胎记，是一处痕迹明显的纹身。纹了一个样子奇特的符号。
小和尚按压着江一凡的身体，不是抬起头观察着江一凡的反应。
江一凡不知道小和尚在干什么。江一凡也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同。
要说有不同，就是更白更结实了。
这得感谢央金不是吗。
江一凡转过头看着央金。央金正低下头，收回瞥向江一凡的眼神。
小和尚检查了江一凡的前面，又绕到江一凡的后面去检查。接着冲央金说着当地牧民的语言。
央金站起身，从木箱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
那是当地牧民穿的衣服。
小和尚冲着江一凡做出手势，示意他站起身。央金拿起衣服准备替江一凡穿上。
穿衣服这种事，我自己还是能做的。
江一凡从央金手里拿过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
最后，央金又拿起一件皮袍子递给江一凡。
牧民的皮袍子，半身长，硬邦邦的很厚实。用来压挡高原地区入夜的寒凉，格外有效。
江一凡穿上皮袍子，小和尚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条腰带递给央金。央金把那条腰带系到江一凡的袍子外面。
说是腰带，看起来像是一根丝绸，或者绢麻的带子。
江一凡不确定那东西是不是哈达。
在牧区时，没人给江一凡献过哈达。倒是有当地牧民亮出砍刀准备跟江一凡搏命。
丝绢一样的带子上，沾着红色的黄色的污渍。脏乎乎的好像从来就没洗过。
带子的一头，拴着一个核桃般大小的黄珠子，沉甸甸的。另一头，拴着个同样大小的银珠子，表面镂空，雕出很多精细的花纹。
这条带子不怎么样，这两颗珠子倒是很有来头的样子。
这么贵重的礼物，就这样送给我了？
小和尚看着央金替江一凡系好腰带，接着冲着江一凡做出一个“跟我出来”的手势，挑开门帘钻了出去。
终于可以一睹天堂的无上美景了。
江一凡深深吸了口气。
不管是牧区牧民的天堂，还是中原汉人的天堂。都是天堂不是吗。都是善良纯洁的灵魂，才能登临的世界。
江一凡看了看央金。
央金低眉顺目，露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江一凡推开门帘走了出去。
刺眼的白光扑面而来，江一凡闭紧双眼抬起胳膊挡在眼前。
过了好一会，眼睛才适应了明晃晃亮堂堂的光线。江一凡看清了周围。
离着毡房不远的地方，有两座更大一些的，牧民的帐篷。帐篷旁边还有一个牛栏。只不过牛群都在牧场里吃草，牛栏是空的。
转过身，顺着山坡看出去，能看见神山，矗立在远处。
神山的脚下，就是仙女湖妖女湖。江一凡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死后的另一个世界。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
江一凡所在的，依然是那个让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原本的人世。
甚至于，从没离开高原，没有离开神山圣湖。
那这是，是怎么回事？
江一凡看着远处的神山，感觉自己有些懵。
那天晚上，四个牧民来到江一凡的宿营地，因为能不能留在湖边宿营的事情，发生了冲突。其中一个牧民还拔出了砍刀。
接着，大概是因为日落前淋了雨，发了高烧。江一凡陷入了昏迷。
之后，江一凡以为自己死了。被投入地狱受苦，又升入天堂感受欢愉。
但其实，江一凡一直都没离开这里。
江一凡只是被那些牧民救了，带回家里。
所以这样说起来，如果没有牧民，江一凡很可能真的已经死了。死在神山脚下，圣湖岸边。
江一凡转回身。
毡房外，站着五六个当地的牧民，男男女女。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怀里面还抱着一个孩子。
所有那些人，都很恭敬地低着头。
不是冲着江一凡，是冲着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江一凡。看到江一凡转回身看向他，小和尚从僧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冲江一凡比划着，要一起合影。
如假包换的现实世界！
江一凡蹲下身，搂住小和尚拍下合影。
小和尚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嘿嘿笑起来。接着冲着江一凡说道：
“打扰，你，拉姆措。”
江一凡看着小和尚，没明白自己什么错了。
小和尚指着远处的神山，又说道：
“拉姆措。”
江一凡有些懂了。
牧民的话里面，“措”是湖泊，或者那些高山下的海子。
拉姆措，可能就是指神山下的圣湖。
“拉姆措，打扰。”
小和尚接着说道，指了指身边那些牧民。
“生气，他们。”
江一凡点了点头。
那些牧民，因为江一凡打扰了圣湖，所以很生气。
所以，小和尚的意思，是让自己向那些牧民认错吗？
江一凡看了看那些牧民。那些牧民，全都冲着小和尚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其实也应该。
是这些牧民救了江一凡，让他有了重生的机会。
江一凡在心里琢磨着，该用怎样的话来表达自己最诚挚的歉意。小和尚又冲江一凡说道：
“走，你，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