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说着话,指着一个牧民。
“送,你,离开。”
那个牧民,脸上带着暗红色的刺青。
实际上不止那个牧民,站在附近的牧民,一共六个。除了一个抱孩子的母亲,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其余的四个人脸上都带着大块的,暗红色的刺青。位置相同,只是形状有点差异。
这算是,他们的图腾?或者是宗族的徽章?
小和尚用牧民自己的语言冲着那个牧民说着话,牧民抬起头看了江一凡一眼,目光如同之前在圣湖边,那两个马背上的牧民一样,格外冰冷。
江一凡不确定那个牧民,是不是就是那天在圣湖边上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那些牧民,身上穿着差不多的皮袍子,留着一头差不多的乱糟糟的头发。很难辨认。
牧民抬起头看着江一凡,接着转回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小和尚冲着江一凡指着远处的神山说道:
“打扰,你,惊醒,神,发怒。”
接着,小和尚又指着那些牧民说道:
“生气,他们,杀死,你。”
江一凡点着头。
小和尚的意思,是江一凡打扰了神山,惊醒了山中的神灵,让神灵发怒了。
所以那些牧民更加生气,想要杀死江一凡,平息神灵的愤怒。
所以他们为了这个,才把自己救活的?
走进帐篷的牧民,手里拎着江一凡的背包,走向一辆皮卡车,把背包扔进货厢里,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小和尚推着江一凡,向那辆皮卡车走去。嘴里接着说道:
“离开,再,回来,不要。”
江一凡看着小和尚,总觉得自己就这样走了,太不应该了。
不管那些牧民是不是非杀了江一凡而后快,他们对于江一凡,是有救命之恩的。
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受了人家重生般的恩惠,却一言不发地转头走掉,不太好。
小和尚推着江一凡往皮卡货车走,那些牧民也都纷纷抬起头看着江一凡。阴郁的眼神中,真的能看出凛凛的杀机。
江一凡暗暗叹了口气。
那座单人毡房里,厚重的门帘后面,露出央金的半张脸。江一凡看过去,看到央金。央金露出的半张脸随即闪回到毡房里。
也没有好好地谢谢央金。
江一凡在心里想。
一个牧民的女孩子,为了照顾他这样一个陌生人,一个异乡客。仁至义尽。而自己这一走,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江一凡坐上皮卡车的副手座,一个牧民拿出法螺递给小和尚。小和尚两只手捧着法螺,呜呜地吹响起来。
随着法螺吹响,那些牧民合掌垂首,唱诵起经文。
低声的吟唱,发出嗡嗡的回响,让江一凡想起一直听到的,那种单调的嗡嗡声。
江一凡转过头看着小和尚。
江一凡的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疑问需要解答。江一凡还不想走。
驾驶座上的牧民已经发动了汽车。
但其实,也没人会给江一凡答案。
语言不通,没法交流。
皮卡汽车拐出居住点,拐上公路。
神山圣湖地处巴颜咯拉山深处,距离最近的县城,也要跑上四五个小时。
汽车开上公路。透过车窗,能看见远处的神山。也只有在这样的距离下,才能看出神山的神奇,看到神山圣湖的与众不同。
神山周围的群山,连绵起伏。是那种山体浑圆、山势和缓的连片大山。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大馒头,绿莹莹的,生机盎然。
在那些山坡上,有一群群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绵羊,恣意徜徉。
唯独神山,在轻波慢浪的群山之中突然拔地而起。山峰高大险峻,青灰色的石峰犹如一把把利剑直插天空。林立的群峰,远远看上去又像是交错的犬牙,暴露在血盆大口之外,一副想要吞下天空的样子。
如果说拔地而起的神山与众不同。那么笼罩着神山的那片天空,就更加透出诡异。
黑沉沉密布的阴云,威压在犬牙交错的群峰之上,露出一副怒目相向的样子,随时准备祭出狂风暴雨,打出电闪雷鸣,把神山呲出的满嘴獠牙生生掰断。
可是,离开神山不用太远,一二十公里外,就是碧蓝如洗的蓝天,和炽烈烤人的骄阳。就比如江一凡所在的公路。
江一凡透过车窗,向着远处的神山眺望。突然间就心神不宁起来。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神山圣湖之中。
肯定不是帐篷睡袋之类。
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具体是什么,江一凡又想不起来。
江一凡看着远处的神山,努力想着。皮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
江一凡毫无防备,脑袋向前晃着差点撞到风挡玻璃上。
驾驶座上,开车牧民的一张脸紧贴在方向盘上。好半天,江一凡才感觉到他是在默诵经文。
接着,江一凡就看见皮卡车前面的公路上,落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白鸦。
江一凡记得那只白鸦。
出事的那天晚上,就有一只白乌鸦落在了自己的帐篷上。
江一凡觉得,是白鸦给自己带来了好运,让自己得到牧民的救助,死里逃生。
不过那些牧民格外害怕白乌鸦。见到它,犹如见了鬼。
江一凡揉着磕疼的额头,打开车门跳出去。
白乌鸦站在公路中间,歪着脑袋看着江一凡。
白乌鸦并不害怕江一凡,哪怕江一凡靠近得足够近,只是歪着脑袋盯着江一凡看着。
要不,我把你带回去当宠物养?
念头闪过脑海,江一凡禁不住笑起来。
先不说野生动物能不能驯养。自己这样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还养什么宠物。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
江一凡冲着白鸦伸出手。
谢谢你给我带来好运,让我在神山脚下有了一段神奇的经历。
白鸦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后坐,带着哑地一声叫,飞了起来。
翅膀扇动的风,迎面吹向江一凡。风声中,分明有一个声音传入江一凡的耳朵:
“别忘记你曾答应过我!”
声音并不真切,像是一个女人,贴在江一凡的耳边,发出的低低耳语。
而那声音,江一凡听到过!
江一凡仰起头,目光追逐着飞上半空的白乌鸦。白乌鸦振翅高飞,飞向神山。
洁白的身影,映着阳光显得醒目,又有些缥缈。就像是微波不起的妖女湖,蒸腾上升的白雾。氤氲雾气中,有一个身影在凝结,逐渐清晰起来。
就是那个身影,就是她在江一凡的耳边发出了低低耳语。
那个女人,对江一凡充满了殷殷希望。而江一凡,也曾对她许下了信誓旦旦。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女人的希望、自己的承诺,又是什么?
江一凡觉得自己应该能记起来的。
那段记忆,明明就应该在脑海里。
可是当江一凡仔细去回想时,却发现自己又想不起来了。
也不是想不起来了。是那段记忆,不在那里了。
被人拿走了?
谁能拿走一个人的记忆?记忆不是钱包里的钞票,也不是手机中的照片,可以随意抽取,任意删改。
记忆是一个人亲身经历,会被牢牢印记在脑海里。
可是江一凡真的想不起那段记忆了,那段江一凡明明应该记起来的记忆。
江一凡就是感觉,有人拿走了那段记忆。
而且不知这一段,还有很多,自己原本应该牢记的,格外重要的记忆。
这,这是......又发生了幻觉?
自从被查出癌症晚期以后,江一凡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
江一凡以为自己能潇洒一点,豁达一点,能笑看风雨,波澜不起地走完自己最后一段人生。
但其实,每当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江一凡都会经历末日般的绝望。
只要一闲下来,江一凡就会幻想着,就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就在下一个转弯的路口,自己就会遭遇到一场奇遇,让自己的不治之症,不治而愈。
每一个醒来的清晨,江一凡都按耐不住冲动,想要去医院再做一次复查,去看看之前的几次检查,是不是真的被医生弄错了。
也所以,江一凡才跑进这片偏远的大山深处。想让自己从没完没了的绝望中摆脱出来。
“扎西德勒。”
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江一凡的思绪。江一凡转过头,看到一个徒步旅行者,在远处向他挥着手。
江一凡转回头,神山的方向已经看不到白乌鸦的影子了。
大概是看到江一凡一身当地牧民的打扮,却长着一张外族人的脸。打招呼的旅行者愣了一下,换成汉话喊道:
“你好!”
江一凡转过头看着那个旅行者。
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徒步登山背包。
大概是因为跑路来着,一直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江一凡问道:
“你有什么事?”
旅行者喘着气说道:
“我还以为,高原反应出现幻觉了呢。”
连喘了几口气,旅行者接着说道:
“你是要回县城吗?我能,跟你拼个车吗?”
“上车吧。”
江一凡说道。
“谢天谢地。”
旅行者说道,露出一脸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