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石洞里摆满了各种女儿家的东西,放目望去,崎岖不平的洞壁上,挂满了同一个的女子的画像。
“这是?”万俟溪疑惑地看向蓝轻儿,脚步已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些画像走去。
画里虽然都是同一个女子,一颦一笑却不尽相同,有的带着娇羞的红晕,有的带着俏皮的梨涡,还有的蹙起眉头,但明眸里仍然流转幸福的微光。
“这是父皇命人偷偷建造的,那封圣旨,也是在这儿交给我的。”蓝轻儿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如痴如醉地看着画里的女子,勾了勾嘴角,继续说,“这些画都是父皇画的。每当他想念母后,就会躲在这里,一笔一划,勾勒他心里的人。”
“他这是做给谁看!哈哈!他……”
“他是做给自己看,他想时刻提醒自己他对你们母子的亏欠。”蓝轻儿看到他露出悲痛的神色,不忍心他再误会下去,解释道,“这个石洞极为隐秘,知道的人不多,它的另一头,连接的便是母后在冷宫的寝室。他不敢明目张胆去见母后,就怕慕容莲动了杀机,哪知母后抑郁成疾,竟等不到他给她弥补的那一天。”
“亏欠便是亏欠了,做这些有何用?”他垂拉着脑袋,别过头不让蓝轻儿看到他眼里涌动的泪花。
蓝轻儿轻叹一声,走到他的面前,认真的说:“你跟我来。”
说完,不待他的应允,牵过他的手,带着他朝里间走去。
里间没有外面这么多的东西,光线也更加昏暗。蓝轻儿从兜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娴熟地点了起来,瞬间,橙黄色的光填满整个空间。
随着变亮的光线,万俟溪一眼就看清眼前的东西,他一愣,转身看了看蓝轻儿,见她笑着朝他颔首,才颤抖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抚摸上案台上的灵牌。
“爱妻段芸瑶之位。”他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将灵牌捧在手心,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泪水终是不受控制地掉落。
“是的,是他的妻,而不是他的皇后。”蓝轻儿眨眨眼,走到他的身旁,将哭泣的男子拥入怀里,安抚般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他靠在她的怀里,毫无避讳地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般。
“溪。放下吧,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结,好么?”她低首轻声说着,眉目间尽是展不开的忧心。若是如此都不能让他打开心结,她也无能为力了。
“轻儿,陪我去看看万俟渊吧。”他突然抬起头,笑着抹去泪水,站起来将灵牌放回案台上。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着对他颔首,掏出手帕,轻轻为他拭去泪水之后,两人才并肩走出石洞。
逸栾宫。
往日门庭若市,气氛热闹非凡的逸栾宫,如今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并肩走在幽长的廊道里,只见稀少的几个婢女侍卫来回走动,毫无生气。
他们刚走到万俟渊的寝室门口,就听到“咣当”一声,像是杯子落地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伸出手,推开紧闭的房门。
“嗯?”屋里的人颓坐在地上,许是多日未曾出门,一看到屋外的阳光,立马用手挡住眼睛。他的周围扔满了空酒瓶子,有几个已经破碎,尖利的碎片撒落在地上,仿佛是猛虎口中的牙,闪着摄人的光。
“万俟渊。”蓝轻儿轻唤了一声,走过去想要扶起他。
“你们来做什么?”坐在地上的人一愣,缓缓放下手臂,睁开眼瞧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人,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又半闭着眼睛,颓坐在地上。他的头发散乱,多日未修的胡须渣子沿着两腮长开,浑身散发着酒臭味,整个人憔悴万分,哪有往日的神采奕奕。
“万俟渊。”蓝轻儿又唤了一声,避开那些酒瓶子,向他走了过去。
“呵。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么?”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蓝轻儿,却因为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一不小心站不稳,拉着蓝轻儿一道往地上倒了下去。
“轻儿!”万俟溪大惊失色,身体已然轻跃到她的身后,大手一揽,她便毫无疑问地摔在他的怀中。他闷哼一声,脚下偏巧踩到一个圆溜溜的酒瓶子,“唰”地两人毫无悬念地滑向地面。
“溪,你没事吧?”他像一张厚重的被子一般,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用自己的后背挡住那些锋利的碎片。
“没事。”他摇摇头,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蓝轻儿赶紧走到他身后,见到他只不过衣服被割破了,没有伤到皮肤,才缓了口气。
万俟渊张开惺忪的眼睛,嗤笑一声,指着敞开的房门,说道:“笑话也看了,门在那边,不送。”
“你这般模样,还像是个人么?”万俟溪想起刚才的一幕,骤然生出怒气,大喝一声。
“哈哈!”万俟渊盯着他一边笑一边说,“皇上若是看不过去,大不了赐我一死。”
“你纵使这般消沉下去,夏嫣还会活过来么?”蓝轻儿看着他这个样子,也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她若是泉下知道,她拿命换来的,就是你这副丢了魂的臭皮囊,她定会死不瞑目。”
“呵呵……呜呜……”他听着蓝轻儿的话语,起先不屑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发出嘤嘤地抽泣声,捂着脸,蹲在酒瓶堆子里嚎啕大哭。
“皇上。”这时,莫闻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别有深意地瞄了万俟渊一眼,又恭敬地看向万俟溪,回禀道,“慕容莲在牢里服毒自尽了。”
瞬间,屋里的气温好像冷了几度,方才还在痛哭的人猛然止住抽泣声,四周静得可怕。
“我想给她收尸。”终于,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万俟溪,见他许久未曾应答,他竟弯下双膝,笔直地跪了下去。
万俟渊知道,就凭万俟溪对慕容莲的恨意,他不可能会让她葬入皇陵,甚至连尸体都有可能无法保全。但无论她做了再多的错事,她终究是生他养他之人,他不可能绝情绝义弃自己的母后不顾。
“溪。”蓝轻儿握住他紧攥成拳的手,在他耳旁轻轻的说,“他终究是你的哥哥。”
万俟溪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转身对上她殷切的目光,紧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只要你留她全尸,我任你发落。”他见万俟溪还在犹豫,朝他重重地叩首,“还请皇上成全!”
“莫闻,带他过去。”他叹一口气,终于在蓝轻儿和万俟渊的坚持下败下阵来。
他抿着唇看两人走出去,深埋在心中的角落里的那抹灰暗,似乎也被一并带走,他的眼前,一片明朗。
沉积这么多年的仇怨,终于放开了么?蓝轻儿浅浅一笑,主动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蹭了蹭,说道:“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他点点头,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怀里的人,若是没有她的不离不弃,他真的能如此坦然地走到今日么?
如此想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回抱她,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出逸栾宫。
“做什么,放我下来,这儿是皇宫。”
“不放,有本事你咬我啊!”
“……”
“喂,你还真咬啊!”
过往的婢女侍卫见皇上皇后如此不避讳地恩爱,都稍稍低头,偷偷地抿唇笑着。
转眼间,七天一晃而过。万俟溪每日除了忙不完的政事,最关心的就是一去杳无音信的蓝书杭。
他不想再看到蓝轻儿忍受血魂蛊的折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蓝书杭的身上了,他若是早一日说服水月蓉,蓝轻儿就可少受一日苦。
“怎么当了皇帝,防备之心倒是没了?”万俟渊见他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便兀自进门,一眼就看都如今志得意满的人站在窗台前发呆。
“你来了。”万俟溪没有理睬他的奚落,径直走回书案前,拿起放在一旁的公文,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可是来任我发落的。”
“如今天下都是你的,即便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不能耐你何吧?”他不答反问。这几日守在母亲的墓前,以前种种,如同戏曲一般,在他脑海里一遍遍的回放,静下心来,亦是看破许多事情,这也是此刻他能如此无所顾忌站在万俟溪面前的原因。
“给你。”万俟溪亦是不回答他的话,直接将公文递给他,有些东西彼此心中明了便可,又何必言明,“这皇宫恐怕你也不想待下去了,还是回仙居城吧,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逐鹿城。”
万俟渊邪肆一笑,接过公文,打开一看,挑眉说道:“成安王?你还是收回成命吧。”
“封你为成安王,镇守仙居、逐鹿二城,若宫中无事,你自可不必再来,这已是……”
“无论是仙居城还是逐鹿城,我都不想回去了。”他打断万俟溪的话,坚定地说,“我想为嫣儿和母后守墓三年,三年后,我自云游天下,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还请皇上成全。”
万俟溪沉吟半晌,眸光在他脸上流连许久,才缓缓开口:“随你吧。”
“溪。”看到他落寞的神情,万俟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愣神看了片刻,才确定不假,便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万俟溪的身子顿了一下,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呢?
还未出宫之前,他们因调皮捉弄了教他们念书的太傅,被父皇责罚,两人同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那时年幼,何曾受过这等苦,若不是万俟渊在一旁让他安心,他定然熬不过那个漫漫长夜。
那晚,经常疏远他的皇兄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抱着他不停的安抚,在他耳旁一遍遍地唤着:“溪,别怕,有皇兄呢。”
只是,白天他们踏出小黑屋时,万俟渊又恢复以往冷淡的神情,对他多有不睬,仿佛那个温柔的哥哥只存在于他虚无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