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当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眉目慈祥的妇人在悉心照料他,哄着他喝药。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儿怎么样了,只是下意识地起身,急急忙忙推开阻拦的妇人,一口气跑到大门口,却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生生拎了回来,扔到床上。
“易儿还小,不要总是板着脸。”妇人嗔怒地剜了男子一眼,轻声安抚他,“易儿乖,没事,喝了药,身体无恙才能去找溪弟弟比剑啊。”
易儿?溪弟弟?他不认识,他只认识轻儿,他要去找她,今日逃跑又被师父抓到,她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饭吃?他挣扎着起身,却被男子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退回床上,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眨眨眼睛,不敢动弹。男子见他终于安静下来,阴沉着脸离开了。
“易儿,不要怪你爹。他是对你严厉了些,可他还是很在乎你的。你昏迷的这些天,他夜夜守着你,盼着你醒来呢。”听着妇人温柔的声音,他“哇”的一声,紧绷的神经终于一下子松开,泪水哗啦啦的掉落。
妇人蹙起眉头,掏出手帕,心疼地帮他擦拭泪水,哄道:“易儿是男子,不能轻易哭泣,娘亲还指望着你长大,可以保护娘亲呢。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你说你再怎么调皮,也不能跑到河边戏水,你可知你不谙水性,若不是溪弟弟及时跑回来告知你爹,你现在指不定已经……”
说到这,妇人的声音也开始抽搐,他一见妇人的反应,猛地停住哭泣,紧咬着唇不让泪水再掉下来。不管这个易儿是谁,他好像有很疼他的母亲,但他们为什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呢?于是他小声的嘀咕:“你认错人了。”
妇人一听,破涕为笑,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说道:“说什么胡话,哪有母亲会认错儿子的。”
说着,她还故意把放在案前的铜镜拿到他的面前,问道:“你自己瞧瞧,可会认错?”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脸,不可置信地伸手捏了捏,“嘶”,会疼,是真的。可……可这怎么可能?他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幕,看到的是轻儿眼里的恐惧和担心,怎么一觉醒来,他脸就不是自己的脸了?
“傻孩子。发什么愣?”
他抬头盯着妇人看了许久,渐渐感到后怕。但年纪太小,他终究什么也不懂,只是单纯的害怕,怕到想要逃离,脚却软弱无力。
妇人以为他还在犯迷糊,不再多言,嘱咐他休息,便起身离开,留他一人呆呆地缩在床上,满脸惊慌。
这儿是哪里?轻儿,对,一定要先找到轻儿!
他发了疯似的揭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慌乱的再次跑了出去。幸好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他一路狂奔,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该到哪去找轻儿?
一向淡漠的孩子眼里涌出晶莹的泪水,脸上浮现少见的焦急,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大院中,看着被寒冷的冬风吹得只剩下零星几片黄叶的树木,心仿佛被人放上一块冰块,冷得透彻。
他记得他昏迷前,空吟谷春意盎然,一片繁荣生机,这儿怎么是一片凋零的冬天?
“喂,刚醒来就吹冷风,你不怕冻死?”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恍然清醒,猛地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白衣男孩。
男孩负手而立,微仰起头,眼里夹带些许挑衅看着他,俊美的容貌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他不由自主的低垂着脑袋。
“我还等着你养好身体比剑呢,不要让我失望哦!”男孩靠近他,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睛,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
“你是谁?这是哪里?”
“杨木易,睡一觉起来连我都不认识了?”男孩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说道,“不敢和我比剑,怕输就说嘛,不需要这种花招。”
“谁说我不敢?”到底小孩脾性,被这话一激,他仰起头,大声应战。
男孩似乎早有准备,伸出放在身后的双手,举着两把软剑,满脸期待的看着他。
他随便拿起其中一把剑,两人行了礼,便开始过招。
两个小小的身影执剑飞跃,一黑一白,快如旋风,在偌大的庭院来去自如。他们的一招一式虽然力度不够,但都剑风凌厉,一来一去之间,不相上下。
不知打了多久,许是打到两人都累了依旧分不出胜负的时候,他们才瘫软在冰冷的地上,相视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似乎忘了方才的焦急,喘着气问道。
“万俟溪。”男孩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无奈的回答。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男孩好像已经失去耐心,一拳锤上他的肩膀,挑眉说道:“你还玩上瘾了?”
他迷茫的看着男孩,眼里再次涌动水波。
男孩显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惊恐地瞪着眼睛,吞吞吐吐:“不会……不会是真的吧?”
他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万俟溪以为他只不过是溺水之后失忆了,却不知道现在这具身体里住着的,其实是另外一个灵魂。
在万俟溪耐心的讲解下,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的灵魂竟然着附在一个一百多年前的人身上。认清现实之后,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声音,一遍遍地回响着:轻儿,我想你了。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从那以后,他顶着杨木易的身份,独自活在异世。从未见过父母的他,托了杨木易的福,享受着母亲对他的万分宠爱,而父亲虽然严厉,可教他剑法和仙术时却一丝不苟,十分耐心。
此后四年,万俟溪成了他唯一的玩伴,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比剑,往往都是打得不相上下,打到彼此都疲软无力的时候方才停下。一次相对而坐时,万俟溪向他炫耀皇后娘娘的玄坤镜有起死回生,回到过去的奇特能力,他又一次燃起希望,若是玄坤镜能回到过去,那他不就可以回去找轻儿了么?
“我可以借你母后的玄坤镜一用么?”他记得他当时满怀希望的等待万俟溪的答复。
而所有的希望,全在万俟溪摇着头拒绝的那一刻,化为泡沫,烟消云散。
“母后是玄坤镜的守护者,玄坤镜一旦使用,世界的秩序将被打乱,这个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我需要它。”他急着站起来。
“等你打败我再说吧。”他也起身,拍拍白衣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之后,万俟溪突然被皇帝召回,离开赤溟教,回到皇宫。他走后不久,最疼爱他的母亲也抱病而亡。两个陪伴了他四年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淡出他的生活,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父亲却好似没有因为母亲的去世而伤心,每天忙忙碌碌的,他有时候好几天才见到父亲一次,本来颇有怨气,但当他看到父亲两鬓的黑发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逐渐变成银白的颜色,便知道父亲只是在用忙碌掩盖悲伤。
一年后,帝都传来万俟溪被送往燚夏国当质子的消息,他一下子怒了,想要半路将好友拦截下来,将他带回赤溟教。岂知,父亲听到万俟溪母子的遭遇,更是吃不消,一口气顺不上来,吐了好大一口血,竟然就此撒手人寰。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坍塌了,爱着自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命运搔首弄姿地向他炫耀示威。
他亲手将父亲安葬之后,重整赤溟教,在江湖上暂露头角,可他的初心,从未改变。
万俟溪在燚夏国的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每隔三天就写一封信给他,信里除了一贯的问候,提到最多的就是玄坤镜,但他从未收到回信。好不容易盼到万俟溪回国,他直接来到他的封地逐鹿城,本还想着兄弟许久不见,再见之时定要大喝一场,促膝长谈,哪知万俟溪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将他拒之门外。
难道就是因为他一心想要借用玄坤镜,万俟溪才不顾往日情谊,如此待他?
他看着溪柳宫紧闭的大门,嗤笑一声,紧握着拳头转身离去。
既然你已不是当时少年,我便不再顾念往日情分,从此以后,你当你光耀夺目的二皇子,我自潇洒江湖,快意恩仇,但是,玄坤镜我定要得到!
直到……直到蓝轻儿的出现,杨飞宇的突然“复活”,他冰冷了多年的心,才再次跳动,可为何,心一旦有感觉了,就会疼痛不已呢?
轻儿爱上万俟溪,自己的“父亲”抛弃他,也是为了万俟溪……
“易儿……”
颤抖的一声呼唤,将尧漠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仰起头,面具下的唇畔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转身背对着不再魁梧的男子,冷声下令:“来人,将他轰出去。”
一声令下,十几个黑衣人便从大堂两侧跑了进来,将杨飞宇困在中间,唯留着一个足够一个人通过的缺口,通向门外。
“这么多年来,我们自以为是地保护着你,不愿你与我们一样,陷入风云变幻的皇权之争,竟没想到,这些保护全变成伤害,生成怨念。”杨飞宇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尧漠的后背,声音微颤,“若不是为父跪在二皇子面前,求他远离你,他岂会如此绝情?将你拒之门外那晚,他独自大醉,为父看着都心疼。”
“轰出去!”尧漠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大吼一声。
杨飞宇摇摇头,无奈笑了:“无论你原不原谅为父,都请你记住,你是为父的骄傲,好儿子。”
话落,不待黑衣人动手,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