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子和旗杆碰撞起来的声音。
鹿晨红着眼咬起牙齿，我亦捂住了脸，但忍不住自手指的缝隙中看出去——
营长紧紧地握住了韩杨的拳头，稳稳得像一座山似的，一动也不动的样子。
韩杨一点点地咧起了嘴来，“唔，咳……”
“说的倒好听，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营长撇开了韩杨，轻笑。
韩杨捂起发白的五指，于巨大的影子之中抬头来，凝视起营长的后背，一会子又望向了于夕阳之下奔跑的大男孩，张了张口——好像什么话说不出来了。
被云霞染红了的九十九层石阶。
我们三个人沉默着，彼此之间渐渐地，拉开了一大段间隙。
我看了看韩杨，又看了看鹿晨。
韩杨轻轻地拉鹿晨的手，“叔叔，你说说话。我……错了还不行么？”
“说什么？你哪次不是听过了就忘了。”鹿晨任由韩杨拉着他的手，冷冷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怎么从丛林中回来的吗？”
韩杨一愣。
“你以为保护你的人，还能为你再承受几次因你的鲁莽而造成的代价？”
韩杨脸白起来，他高大的身体晃了晃，接着，忽然咚地倒在了坚硬的花岗岩之上。
鹿晨回过头才发现了韩杨的异状，连连呼唤他的名字，急得像要哭出来。
“别着急……”我忙赶拉住韩杨的手腕，贴着他的胸口，总算等来他沉沉的呼吸、整齐的搏动声。
他仍旧低低地说着自责的话。
“看样子要好好休息了。”我摇鹿晨的肩膀，笑，“没事，他是累了。”
“嗯。”鹿晨擦了擦眼睛，点点头，和我一起把这个男孩子支撑了起来。
我们缓慢地朝大马路走去，面对一片旖旎的灯火，和喧嚣的人流。
“回家就好了，记得和我打个电话。”
“好。”
我笑了笑，目送他们消失于人海之中。
夜色仿佛带着倦意降临于身体之上。
我转过身来，垂着头揉起了酸酸的胳膊，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然后，我遇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小智。”
我抬起头来，忽然见到了夏天的一双眼睛，勾起酸酸的嘴角。
“你还在等我啊……”
夏天拿起一根手指来搔了搔脸颊，“因为和你约好了啊。”
“对不起，我差点就忘……”我话一出口，肚子里漏出了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夏天笑着将一盒蛋糕递给我，“我吃过了，这个是给你的。”
我红着脸接过手提袋，朝夏天的肩头捶了一拳，拉过他马上大步地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还吃什么？我们快点走吧。”
清明的月色之下的江水，缓慢地推着波浪。
我和夏天来到科技馆的时候，灯光忽然暗了下来，一片星图浮动于我们的周围。
“这花样真有趣，”夏天笑。
“是啊，可以更加安静地观赏了。”我亦笑。
琳琅的展品被稀疏的游人围绕着，一对年轻的父母拉着小孩子自我们身边路过，为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欢笑。
我们于一枚枚彗星的照片裱框边走过去，不时地驻足，欣赏。
“真漂亮……”轮转的彗星仿佛于小小纸片之中动了起来，飞入了我的脑海。
——一颗拖着长长的光的尾巴的石头。
出了科技馆的大门口，我和夏天沿着长长的河堤散步。
“一千年降临地球一次的彗星，”我抬起双手来比了个方块的样子，“就这样被定格在了一枚小小的照片里，一千年变成了一瞬间的事，想想人类还真是厉害啊。”
“是啊。”夏天仰望夜空，淡淡地笑了起来，“不过对星星来说，一千年的时间说不定也就是一瞬间呢，这个世界是无比美妙的。”
我点头，朝着江面望了过去——
瑟瑟晚风起，将水中的一轮圆月搅动了开来，潮水温柔地抚摸着鹅卵石河滩。
蓦地，视野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子。
“那个……是什么？”
“嗯？”
我轻轻地拨开了齐腰的高草，小跑到了河滩之上——
一堆灰突突的石头里，一块拇指大小的碎片，在月色之下微微泛起紫色的光芒来。
“这不像是河边常见的小石头啊。”我拾起碎片，轻轻地将其掂了掂，仰望起夜空来，“该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夏天来到我身边，笑了笑，“有可能，它好漂亮。”
“那送给你了。”我拉住夏天的手，将碎片放在了他的掌心，拢起他的五指。
夜虫于草丛里拨出了悠扬的弦音来。
夏天一怔，捂了捂似乎带了温度的碎片，“啊，谢谢你。”
一阵带了车铃的风刮过了耳畔去。
我转过头，见河堤上一个令人熟悉的影子，“欸？那个人是……吴磊吗？”
夏天点了点头，“是啊，有点像。”
“磊磊！”我挥舞起手臂，大喊了起来。
男孩子刹车，转过头来，好像在分辨眼前的人，他开口，“哦，是你们啊，你们在干什么呢？”
“科技馆里有彗星的摄影展，”我和夏天来到了街灯的光芒之中，“刚刚出来呢，你呢？”
“我……”吴磊摸了摸后脑勺。
我伸脖子，见到了一个黑色大箱子，“这个是什么？”
吴磊舔了舔嘴唇，“吉他。”
“哦？”夏天歪了歪脖子，笑了，“你什么时候想学这个了？”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一直下不了决心，”吴磊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某天在英语课遇到了一个人，不知怎么的就被他说动了……哦，他也是这一届的新生呢。”
“挺好啊，”我拍吴磊的肩膀，“那天也没错过BW的签售会，真好。”
“你都知道了？”吴磊安静地，和我对视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轻轻地笑了笑，“我们自小不就是朋友吗？”
“嗯……我爸爸妈妈也还不知道呢……”吴磊垂了头，忽然露出了羞赧的样子来。
“磊磊不是刻意的啦，”夏天笑，“你看，今天不就和我们说了吗？”
“对不起。”我笑。
“呃，是我不好。”吴磊拨了拨车铃。
“虽然是挺意外的，”我看了看夏天，又看了看吴磊，轻轻叹，“但是知道了你们都有了自己热衷的东西，真好啊……”
“好了，”夏天笑了笑，轻轻地搂过我的肩头，“我们回家吧。”
我们身披银河，缓缓地归去。
一轮皎洁的月亮缓慢地没入了西方的云海。
而太阳渐渐地，又自东方的地平线升了起来。
这天结束了训练，大家盘起腿来，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一只蚂蚱弹起双足，消失于宽阔的草野之中。
我摸着自己黑黑的手臂，笑了笑——似乎没了最初裸露于太阳之下的刺痛了。
六排长振起手臂，“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大家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支支吾地开口，“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
“停！”六排长蹙起眉，“军歌是你们这么唱的？看我的！”
他猛吸了口气，大喊，“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巨大的音浪令一圈人捂住了耳朵，仰起身体来。我觉得自己的脸沾了点唾沫星子。
“再来！”六排长鼓起了脖子的青筋。
大家顿了顿，大吼了起来。
“这次不错。”六排长摸了摸脖子。
我和大家鼓掌，一起笑，忽然听见了一记悠扬的手风琴的声音。
声音的源头，是五班的大圈子中央——
五排长正抱了一架红色的风琴，垂着头，用他那沙沙的嗓子清唱，“哦——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让回家的路——有方向。哦——离开太久的故乡——和老去的爹娘……”
大家在音乐中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说话。
“这个女孩子是什么人？”韩杨拾起一张小纸片，打断了声音，惹得大家纷纷转过头去。
“啊，快还给我！”七排长红着脸扑过去，一把将韩杨摁在了地上。
六排长大笑了起来，“哟，嫂子！”
三个班的人亦笑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起哄。
韩杨好像也不服输的样子，和七排长一起滚到了草地里，翻起了一大片的屑子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转过头来，见营长正垮着一张脸。
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夹着一个笔记本，抱起了胳膊。
众人马上止住了笑。
——没想到他竟又幽灵般的出现了。
——而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笑了，他的皱纹微微地弯了起来，“看我干什么？继续啊。”
营长说完，转过身去朝着落日沉没的方向离去。
“原来他也会笑啊……”北斗撞了撞我。
“别看营长这样，”六排长掰着手指，“他其实很关心我们的……”
“啊，是吗？”
“有一次，我们一个战友连着发烧好几天，却一直憋着不说，我们都不知道，还是营长察觉到不对劲，马上送医才检查出是肺结核，这要是拖着，说不定就没救了。”
“哦……”北斗笑，“我就觉得他那双眼睛不简单呢。”
“不过，”我轻轻地点头，望向了那个老头子离去的地方，“这双眼睛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拥有的。”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五排长又活动起手指来，环顾着周遭的年轻人，“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七排长和韩杨勾过彼此的肩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大家一起和了起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天幕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雷鸣出没于滚滚的云海之中。
夏天来到了我身边，轻轻地，“起风了。”
我抬起头，拉了拉被气流掀起的帽子，见几团枯草滚过了沙坑，“是啊，持续了那么多天的高热终于要过去了。”
闷闷的雷电响彻了这一夜。
混沌的天与地之间，暗沉的阳光，于来往的水气之中——
一抹红色的旗帜猎猎地作响，割裂了天空。
我来到了操场的大门口。大风突然贴着地面，卷起了大团的沙尘来，将细小的颗粒撞击到了眼球中，令我不由得弯腰呻吟了起来，“哎……”
“没事吧？”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覆盖过来，“你要不要紧？”
“谁？”一个模糊的影子晃动着。
“来，”黑影拉过我的手，“过来，我带你去水池边洗一洗。”
于清凉的哗啦啦的流水中洗过了眼睛，我拿过那人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了，“谢谢你，那个……”
这个人的脸于水光之中渐渐地明晰了起来——
一个模样很是英俊的男孩子，个子高高的，正抱着胳膊。
“我大你们一届，现在高二了。”男孩子轻笑，“现在好受些了么？”
“嗯，师兄好！”我鞠躬，见水珠自一颗颗自发尖掉落到鞋面上。
“不要这么客气。”男孩子摸了摸后脑勺，“怎么样？这几天军训很辛苦吧？”
“还好啦……”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笑起来，“虽然一开始是挺累的，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咱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男孩子笑，“一年过得可真快。”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草地，“不过等到的习惯的时候也就要结束了，说起来，我们本来是可以少些遗憾的。”耸耸肩，“啊，抱歉，有点像说教了。”
“不……”
又一颗莹莹的水珠掉落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哥哥也常和我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很好。”
“是吗？”男孩子笑了笑。
“睿笛！”一个带了袖章男孩子在远方挥起手来，“老师正找你呢。”
“哦，你跟他说一声，我就过去。”
男孩子苦笑，“看来没有时间了，我们下次接着聊。”
“我好像耽误到师兄的事情了……”我弯腰，“对不起。”
“没有，”男孩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我也是偷跑出来的，想着去看看我的堂妹，不知道那个小公主……”停顿，“啊，不过，以后总有机会见面的。”
“嗯。”我点头，“今天谢谢你。”
“再见，小师弟。”男孩子挤了挤眼，“要好好享受你们的高一生活哦。”
“再见！”我摇手，一张脸倏地于眼前闪了过去——是那天那个鲜艳的花朵。
我望向了高二的教学楼，摇了摇头，朝集合起来的人海小跑了过去。
雷声在云间浮动。
练了大概到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空气中忽然闪过了一丝银线。
一记电光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啊，是……是下雨了吗？”
“下雨了，我们还要继续训练吗？”
排长抬起头，长长的广播声于操场的上空传播了开来——
“由于天气缘故，今日取消训练，请各班组织队伍退场……”
地面浮现出了密匝匝的雨点，大团的泥土的气息涌进了鼻腔里来。
我和大家一起朝着教学楼里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廊里出现了一丝骚动，我走进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见是那个扎了小辫子的女孩子慌乱地翻起自己的衣服的口袋来。
“怎么了？”
“我……”女孩子绞着衣边，“我的项链掉了。”
鹿晨问，“是很贵重的东西吗？”
北斗劝她，“要不算了吧，这么大的雨，说不定被雨水冲走了。”
我扶着她发颤的肩头，“或者等雨停了再去找也可以？”
“不，”女孩子一咬牙，拨开了周遭的人，朝大门口飞快地过去。
六排长被挤了个踉跄，对那个渐渐地缩小于大雨中的女孩子的影子大喊了起来，“欸！发生什么事了？”
“她好像丢了项链，回去找了……”
我走了过去，顿了顿，“那个项链，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这怎么行呢？太危险了！”
六排长指着教室，“你们赶紧回去，我去找她！”
一说完，这个大男孩拉正了帽子，仿佛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巨大的雨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