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带着团团的水气冲进了走道里。
我拿着伞和干毛巾,对悬于大门口的水帘吞咽了几口口水。
雨在小路边汇成了一小股,几小股又汇成了一大股,朝山脚奔涌了过去。
又一道闪电劈白了视野,令我不禁地捂起耳朵来。
轰隆隆——
“我的天……”我顶着一支蘑菇伞,慢慢地来到了操场的大门口。
朦胧的雨雾中的两个人的影子——
就红塑胶跑道边的小水沟边,一棵大大的香樟树底下。
我小步地过去,用伞挡开了大片的水花。
“排长,怎么样?找到了吗?”
“哦,就拿到了。”六排长笑了笑,接着将胳膊自水沟的铁栅栏之间抽了出来,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哟——”
大男孩胳膊的白条条里,渗出了一颗颗红血珠来。
“排长,你受伤了!”我揪住他的衣角。
“没事,小意思,给你。”排长将项链放于女孩子的手心。
“谢谢。”女孩子仰起笑脸,又渐渐露出担心的神色,“排长,你快点去医务室吧。”
“不要紧,出这点子血算什么?”排长憨憨地笑起来,挽起了袖子,像只小猫一样地舔了舔伤处——凉凉的风吹过,又轻轻地倒吸了口气。
“不行!”我突然拉住六排长的手腕,大喊了起来,“不要觉得这是小事!如果感染了怎么办?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大颗的雨珠拍打树叶。
六排长和女孩子好像被我吼得呆住了,点了点头,“哦、哦……”
渐渐地,周遭的云雾散开来。
窗口透明的空气中闪过了几丝金色的线。
“真的谢谢你们……”女孩子红了脸,对我和六排长点头,“这个项链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我、我……”
女孩子垂着头。项链中一颗小小的花朵,轻轻地晃起来。
我笑了笑,分辨了花朵的样子,“这个是……向日葵吗?”
女孩子一怔,笑,“我的名字是……靳葵。”
我微笑,“哦,我是屈源。”
“屈源、靳葵,我记住你们了。”
六排长捂了捂缠了白纱布的胳膊,苦笑,“这么多天,连你们的名字也记不住,我也太笨了。”
“不是的,大家也相处得不久,也互相都不太认识啊……”我摇了摇头,笑起来,“不过大家却一起先认识了排长,哈哈……”
靳葵点了点头,“嗯,是啊……”
大男孩抿嘴笑了笑,“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你们别笑我。”
“不会的,你问就是了。”我苦笑。
六排长抬了起头来,“你们这些考进树人的,是不是脑袋瓜都特别灵?是不是只有那些……呃,那些智商特别高的人,才会来这里念书?”
“这个……”靳葵看我一眼,支吾着。
“当然不是了。”我摇头,“其实……念书和作战是一样的哦。”
“和作战是一样的?”
“嗯。”我点头,“是一样的。”
“先练基本功,把基础打扎实了之后呢,再一点点地提高难度。”
“考试是我们学生的战场,输了要接受惩罚,赢了就会得到奖励,大家是一样的……”
“哦……”六排长抱起了胳膊来。
“如果……”我扶着桌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排长真想念书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那份心,一颗求学的心哦。”
蝉鸣声渐起,炽热的风又吹进了屋子里,带来了一小瓣花。
我们三个人一齐朝着窗口望过去——
“哇,好漂亮……”
草野像海洋一般闪闪发光了起来。
雨燕低低地掠过去,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绿涟漪。
“好了,”六排长披起湿哒哒的衣,“我要出操了,你们快回去吧,别再生病了。”
“可你手上还流着血呢……”
“我在部队里练过的,终究和你们不一样。”
大男孩扣起了帽子,轻轻笑,“你们……将来是要考大学的。”
我沉了声音,“排长……”
“好了,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我们有各自的战场,”六排长对我们笑,敬礼,“明天就是汇报大会了,我要看着你们整整齐齐的,不许缺一个人!”
“是!”我和靳葵一起挺起胸膛。
大男孩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大门口。
他拨开了周遭的水雾,伴着顿顿的足音,渐渐地消失于繁密的花叶丛中。
终于,我们等到了军训的最后的一天,雨花在太阳之下闪耀。
大家立于草地,像一株株挺拔的小杨树。
六排长仰起头来,露出脖颈一段坚硬的线条,大喊,“好,解散!”
“唉,结束了。”北斗揉了揉脖子,“没想到这么快。”
我和鹿晨一起穿过了人海,忽然听到了一个令人熟悉的声音。
“营长。”
布满了常春藤的栏杆处——
“我的力气还太小了,”韩杨抬起头来,“以后,等我进步了……”
——“您能不能再次接受我的挑战?”
“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营长大笑,“我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了几年了。”
韩杨撑着胳膊,将栏杆摇晃得嘎吱地响,“我保证,会很快的!”
“是啊,”营长轻叹,“长大是一件很快的事情。”
韩杨摸摸脖子,垂了头,“那个,这几天我说了些不好的话,我知道,一些道理我也不是特别懂,我本意不是想要伤人,对不起……”
“道歉就不必了,”营长背起手,“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啊,是吗?”韩杨咧舌头。
“你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高的山要爬。”营长露出宽和的笑容,“只是要记得,一步需得一个脚印。永远不许回头。”
一说完,营长转过高大的身体,缓缓地离开了。
“是!”韩杨抬头,对着营长的背影敬了一个极像样子的礼。
我和鹿晨相视着笑了起来。
“哟,狼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狗啊?”
颓圮的墙角落,贾克踩着几块碎砖头,抱起了胳膊,“可真有意思。”
鹿晨迈出去一步。
我横起一只手,轻嘘,“别着急。”
“血根之所在,狼是永远不会变成一条狗的。”韩杨转过来,笑了笑,轻轻地撞过贾克的肩头,“同样的,一条狗也不永远会变成狼哦。”
“不要太得意了。”
韩杨仿佛不在意的样子,轻轻地一笑,搂过我和鹿晨,“我们走。”又好像见到了熟人,对食堂那大喊起来,“喂,胖子!一起吃饭啊!”
“韩杨!”鹿晨捅了韩杨的胸口,“你不要这样。”
我轻轻地转过头,眯起眼——
贾克锁紧了目光,将拳头落在了栏杆之上,令铁屑簌簌掉落。
香樟树的枝桠越过了墙头,挡住了阳光,以及,一个瘦小的影子。
自天空吹来的风,似乎带了灼人的粒子吹进了我肺叶。
一个发白的大大的太阳之下——
“大家要记得,”着戎装的六排长咳了咳,“一定拿余光注意身边人的节奏,不要紧张。啊,当然了,最重要的就是气势,要把这几天练出来的精气神都抖出来!”
大家吼,“是!”
“那个,”六排长摸了摸后脑勺,“大会结束了我就归队了,这是我第一次带军训,虽然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北斗大喊了起来,“我们也是啊!”
“说的对!”
“大家都很开心!”
我们鼓起掌来,仿佛令这个大男孩红了脸。
“我也没什么其他的话要说的了,总之,大家要……好好学习!”大男孩笑着笑着,忽然垂了头,轻轻地抿了抿嘴唇,“好好学习……”——双眼中好像什么东西在闪烁。
大家沉默了。
我悄悄地转头,见好多人红起了眼眶。
热闹的大会进行起来。
飞扬的红色旗帜、白鸽,以及嘹亮的口号声。
方阵伴着乐曲自主席台之下走过去,发出充满了力量的足音来。
那些年轻人在海浪一般的欢呼和鼓掌声中归成了一队。
新生代表致辞。
连长、营长致辞。
东方校长致辞——那个老头子稍顿,环顾起大家:
“我宣布,树人中学第一百零八届新生入学仪式暨军训结束仪式,圆满结束了!”
乌鸦群掠过了头顶一小片天空。
我立于九十九层的石阶之上的高台,俯视城市的景象。
“回家吗?”夏天笑了笑。
我点头,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夏天,和我走一走,好吗?”
黑鸟绕着山峦划出了一条光滑的弧线。
一小片羽毛轻轻飘落,旋转着插到了泥土中。
我和夏天沿小石子路,朝山的深处走去,不觉间来到了一群老建筑之中。
空气中的烟火和尘土的味道。
我和夏天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荒芜之地,走过了一小段的铺满了枯枝和枯叶子的石阶,忽然,见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
窗页轻轻地摇晃,破碎的玻璃反射出了落日的光线。
——像极了猛兽的金色的瞳仁。
那仿佛是一座废墟,它的身体低低地伏于暗蓝色的天幕之下,像猛兽张开了大口的样子。
“那个是……”夏天抬起了头来。
“树人的老艺术楼。”我稍抬起下巴,笑,“我们过去看看吧。”
高草渐渐地稀落了。
大团大团的花朵于小路边渐渐地,繁盛了起来。
夏天笑了起来,“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花呢?”
我轻轻地,拉了拉身边人的衣,“夏天,你看那个人……”
一个黑影子。
立于废墟边的一个黑影子。
——一似乎……是一个大男孩。
他好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歪起头,持着一个咖啡罐转过了身来。
我和夏天一怔,慢慢地走过去。
男孩子抬起头——双眼周遭浅浅的乌黑,却锋利如刀锋一般。
“你们好啊。”他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师、师兄好……”我苦笑,“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你们是今年的新生?”大男孩仰头将咖啡饮尽了,又将铝罐捏得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嗯。”我和夏天一齐点了点头。
大男孩倚着电线杆上,抱起了胳膊,“来这里干什么呢?玩校园探险?”
一丝咖啡的苦苦的香味,萦绕过鼻尖。
我拿起一根手指来抠了抠脸颊,“啊……算是吧。”
“真有活力呀……”大男孩大笑了起来。
“啊,对了,你们知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小时候听过一点。”我笑了笑,面对起这个废墟来。
“大楼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源于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当时造成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呢。”
“是啊,”大男孩将铝罐丢进了一边的垃圾桶,“毕竟,造成了某个人的死亡啊……”
他轻轻地掐过杂草丛间的一朵野雏菊,缓慢地走到大楼门口,弯了腰。
风带起了一缕细微的尘土。
野雏菊的白色的花瓣微微地,飘散了开来。
“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有没有听说过,树人的少年英雄?”
夏天眨眨眼,“少年英雄?”
“嗯,当年艺术楼失火,曾有一个学生……”大男孩仰望着大楼,轻轻地摇头,“不记得也很正常啦,就连现在的大人也未必记得。”他叹息,“不久等新的大楼建成了,就或许谁也不记得了。”
“少年英雄,是不是……”
我拿手指捻了捻下巴,沉吟,“是不是……一个叫做明亮的人?”
大男孩一凛,转过身来,仿佛打量着我,“不简单呐,我还以为没有人记得了呢。”
我摸了摸后脑勺,笑,“因为这个名字很有趣啊。”
大男孩轻笑,“有趣……”
——他的脸藏在废墟的影子之中,令人看不出来是喜、还是悲。
夏天轻轻地拉我的衣,“小智,我们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低头笑了笑,“师兄,我们要走了。”
“嗯,和你们聊天很高兴,”大男孩大挥起手来,“对了,我是高三一班的程佑南,有空来记得找我来玩啊——”
森林缓慢地吐露出清凉的气息,如同一首绵柔的夜曲。
我和夏天并肩彳亍于林******一个巨大的橘红色的太阳沿着开满了花朵的山坡一点点地沉没了。
“小智,你看那个——”夏天碰我的手。
我回过头,见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个淡淡的七色的拱门渐渐地显现出来。
我蓦地,产生了一种做梦的错觉来。
“那个是……彩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