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一所学校的?我好像……”
“不,我是几天前才来到这个城市的,我不是本地人。”
“这样啊……”
“不过,这里是我父亲的故乡。”
男孩子说完,像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望向了窗口。
“哦。”我亦点头,见一旁的窗口中的大树连成了一大片绿色的带子,大量的光斑像蝴蝶群一样在树叶之间舞动了起来。
夏天于镜子里露出了笑容,“我叫夏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一怔,亦轻轻地笑了起来,“鹿晨。”
夏天转过头来,伸出手,“你好,鹿晨。”
“你好,夏天。”鹿晨和夏天握手,点了点头,又对我,“你呢?你的名字是?”
“我姓屈,单名是一个……”我停顿,“源字。”
“屈源?”鹿晨眨了眨双眼——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嗯,”我点头,“是饮水思源的,源。”
小小的车厢里,漂浮着电台的音乐和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我们到了。”夏天笑着推开了车门,“小智、鹿晨,下车了。”
离开车内的冷气进入泛滥的洪水一般的白光中,伴着阵阵蝉声,我们来到由花岗岩拼合起来的坪子里。
“小智?”鹿晨在我身边轻轻地念起这两个字。
“哦,”我拿起一根手指搔了搔脸颊,笑,“那是我的小名啦。”
大家抬起头来朝建筑群望去,太阳、云朵,大山拔地起,一阵一阵的风自其间吹了过来。
飞鸟像游鱼一样越过了旋转着的风车的叶片,于树海的绿色的浪涛中出没。
鹿晨一声轻叹,“这就是……”
“啊,”我抬了抬下巴,指着大铁门上的金色的大字,“这就是,建宁市树人中学。”
电铃声于群山之间荡了开来。
树干上的蝉蜕在炎热的气流中动了动,啪嗒一声,掉落在了石砖上。
“我们快点吧,考试已经开始了。”夏天先一步走进了大铁门。
我们登上九十九阶的石阶,经过了水池、小石子路和小花园,来到教学楼的时候,走廊里几乎仅听得见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了。
“考完试一起走。”夏天挥了挥手,拐过了楼梯的转角。
“鹿晨,我们是这边。”我按着身边人的肩膀,轻轻地握住了手边的门把手。
吱呀一声,教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挂于墙壁的电子钟沉默地闪动着方块状的数字。
我和鹿晨猫着腰,在讲桌之下轻轻地走过去,却好像没有躲过老师的视线——那个老头子放下了报纸,咳一声,白花花的头发闪过了一丝银光。
我吐了吐舌头,“对不起。”
头顶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地打着转。
我铺开了试卷,自笔袋中掏出笔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风轻轻地摇晃着窗页,送来了草木的清新的味道。
和在教室里的众人一样,我快速地移动着右手,把试卷上的空白的地方填满字,偶或脖子发酸的时候,于片刻的休息中,见窗外——海岛状的云层朝天边推进。
电铃又打响了起来,大家任由试卷递交了上去,起身来。
我在位子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鹿晨,等下要不要一起……”
“啊?”鹿晨抬起头。
我笑了笑,“等下……要不要一起吃饭?”
鹿晨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家里还有点事……”
“没关系。”我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腕,“走,一起下山去吧。”
我和鹿晨汇入了热闹的人流里,彼此的肩膀轻轻地撞击着,一时无话。
“喂,鹿晨……”我想了一会子,开了口。说起来,自见头一面起,我就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突然,一个影子出现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又蓦地消失了。
“韩杨!”鹿晨大喊起来。
“韩杨?”我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周围的好多双眼睛朝马上这边看了过来,鹿晨立在中央,被乱糟糟的人声给吞没了——
“喂,你听到了没?那个人在说韩杨。”
“这有什么,”嗤笑,“整个树人又有几个人不知道韩杨的?”
“我和韩杨在一个考场,本来还想见见真人的,结果他没来呢……”一声叹息。
“又没来?”轻笑一声,“哈,真像是韩大少爷会做的事啊。”
在这喧闹的空气中,鹿晨咬了下牙齿,把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又慢慢地松了开来,低下头。
“对不起,借过。”我拨开了挡在路中的人,上前去,抓住这个男孩子的胳膊,“鹿晨,怎么了?”
“我好像……认错人了。”鹿晨一边抬起手背,擦了下眼睛,红晕渐渐地染上了他的双颊。
“哦,”我拍了拍鹿晨的背,“那我们走吧,夏天还在等着呢。”
阳光穿过了藤蔓织起来的帘子投在了地板上,风吹起,就变成一幅动起来的图画。
我们到了学校大门口的坪子里和夏天重逢。
鹿晨转过头来,对我和夏天点了点头,“屈源、夏天,下午见。”
“鹿晨,”我急促地吸了口空气,“那个……你是不是认识韩杨?”
夏天抓了抓后脑勺,“韩杨?”
“嗯,”鹿晨一怔,点头,“他好像在这里的名声挺大的,是不是?”
“韩杨也是树人初中的,”我看了夏天一眼,“和我们一样。”
“哦……”鹿晨垂下了双眼。
我咬了咬嘴唇,“韩杨没有来考试,也有可能遇上什么给耽误了,不一定是故意的……”
“没关系,”鹿晨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这对他来说也是常有的事。”
“那……你回去和他联络一下,也不要过分担心了。”我牵动起有点酸的嘴角,轻轻地朝鹿晨挥了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好。”鹿晨微笑,转身离去了。
干燥的风又吹来,把地上的沙子扬起来蒙蒙地遮蔽了视野。
我和夏天在树、建筑物的影子和阳光之下走过。
“夏天,你想不想进重点班?”我摇晃着手里的纸杯,抬起头,朝路的尽头望过去。
“不是说不想,也不是特别想,只是我如果没考上的话,我不会像一些人那样痛苦罢了。”夏天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呢?”
“我?”我摇了摇头,捏紧了手里的纸杯,叹息,“不知道……”
“你想起吴磊了?”夏天搂过我的脖子。
“不,我是说韩杨啦,”我动了动舌头,品味着口腔里的茶的味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轻松地弃考了?还有鹿晨,他会不会受到韩杨的影响?我觉得这两个人不太像是简单的朋友……”
在我的印象中,韩杨并不算是太陌生的一个形象。
当我还在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与我们同级的男孩子,仅仅用拳头就消灭了徘徊在学校周围的勒索中小学生钱财的混混们,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韩杨。
据说他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不喜欢读书,常常与早涉入社会中的人在一起,给学校制造了不少的麻烦。
这样一个游走在人群边缘的男孩子,和鹿晨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好像见到我思索的样子,夏天笑一声,轻轻地摇了摇我的肩膀,“好了,不要太操心这个了,”接着仰起头,“这个世界还有好多比重点班更美好的事啊。”
“还在看彗星吗?”我转过头来看向夏天明亮的双眼,歪了歪嘴,“到中午了,该是太阳最大的时候,你这样看会不会伤眼睛啊?”
“啊,也是,”夏天低下头来轻轻地笑了笑,“夜晚的话,它也会更漂亮一些。”
太阳正悬于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我和夏天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居民区。
榕树之下的蝉鸣好像更大了一点。
我拉开了大铁门,自楼梯间涌来的空气令人打了个冷战。
足音在小小的通道里不断地回响,我自包里掏出钥匙来把门打开来,一边习惯性地“我回来……”——话突然消失在了空空的屋子里。
“唉,怎么忘记了……”我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脱下鞋,随手把书包撂在了柜子上,赤着脚走进厨房去准备自己的午饭。
“今日上午七时许,市动物园的狮子、鹰等猛兽、猛禽突然冲破了运载车的笼子,在一桥引发了骚乱,公安、消防及医护人员及时赶到控制了险情,未造成严重的损失与伤亡……”
在电视机的像白开水一样的声音里,我支起脑袋,窝在沙发里看了会书。
“接下来,关于一千年一次的彗星的报道……”
树叶、蝉,好像还有流水,那些细微的声音就像藤蔓一般的慢慢地缠上了身体来。
“今日下午三时至六时,乐队BW将于本市举办新歌签售会,届时气温将达到四十度,请各位歌迷朋友务必注意预防暑热……”
漫天的星星汇聚了起来,视野中出现了一大片模糊的光。
我忽然消失了一切知觉。
午后去学校的这一路,我一直把额头磕在公交车的玻璃上,呆呆地注视自己在地面上颤颤的影子。我抬起手来揉起涩涩的眼角,打了个呵欠,“唉,要是没睡过去就好了。”
夏天放下手里的书,对我笑了笑。
“考完试再一起走。”来到了走廊里,我和夏天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越过了门槛。在位子上正在看书的一个男孩子抬起手来,对我打了个招呼。
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韩杨怎么样了?”
鹿晨低下头,苦笑,“哦,中午他妈妈给他打了电话,说下午会来参加考试的。”
我把抬起手来,轻轻地搭上了鹿晨的肩膀,笑,“那就好。”
一个女老师伴着电铃声夹了一卷试卷走进教室里,大家悉数落座。
试卷像潮水一般哗啦啦地传递了下来。
“很好。”耳畔响起了笔尖和纸张摩擦的声音,我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拿起笔。
又经过一堂考试,我们休息片刻,下午的第二场由一名年轻的男人监考。
电子表上的数字不断地增加,对考生而言却是倒计时。
太阳一点点倾斜了。
终于留下最后一题还空白着,我转过头来,见窗口中几只麻雀落在交错的天线上,相互嬉闹着——没有任何苦恼的样子。
我不禁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影子飞快地闪过了视野,带着大团的猛烈的气息。
那几只麻雀扑腾起翅膀,尖叫着窜进了树叶之间。
走廊里的风牵起了那个人的黑色的衣服,他在转入楼梯口前,露出了一个凛冽的侧面。
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孩高大的身体,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种孤傲的野生动物来,我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老师,我要交卷。”我身边的男孩子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