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城又称作白鸟城、芙蓉城。
现在,在新世纪里,它的名字是建宁市。
这里离大陆以东的海岸不算远,夏天的时候会吹来咸咸的风,城北在工业时代到来之前曾布满了原始的森林,城南是大片茵茵的田野。
城西有一座大山,大山的深处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泊呈满月状,到一定的时节,会盛开满湖的荷花,非常地好看。
而据文献记载,这片湖,是由古时候的一颗大陨石造成的。
可以想象,当时的景象多么地震撼,大家甚至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又不得不令人怀疑这是不是灾难的预兆。
这颗大陨石,带来了一个传说。
就在它降临后的不久,这里遭遇了大旱,且飞快地蔓延至周围所有的城镇与村落,致使水脉枯竭,庄稼收获一年比不上一年,最后连生存都似乎难以为继。
就在大家要绝望的时候,一只通体覆盖着奇妙光芒的鹿,忽然出现在了郊野。
它是带来祥瑞的灵兽吗?
人们这么想着,追着鹿,由它带着进入了群山之间,发现了一个极深的缀着无数的水晶的洞穴,在那里,终于找到了水源。
大家一点点挖开渠道,水柱涌出来,冲出洞穴,填满了大石坑,吐出一条银色的瀑布,蜿蜒向着平原处,汇进了横亘于城中央的大江流之中。
那只鹿,便再没出现过。
人们为了纪念它,给这片城冠以“鹿”的名字。
我在小鹿城出生、长大,我知道我未来要离开它,到更广的天地去。
我现在要讲的故事,就是发生于我离开前的那几年。
——在我走过通向成人世界的大门的时候。
一个平凡的夏日。
清晨,亦或者已经不是清晨。
能看到数不清的粒子在空气中闪闪发光。
一只独角仙飞过倾斜的阳光,振起漂亮的翅膀躲进了树叶的深处。
我望向头顶的天空,蹙起了眉头,赶忙躲进了榕树的巨大的影子之下。
巨大的榕树根旁边的长椅上,一个少年正阅读着手里的旧书本,露出认真的样子。他好像察觉到了我,转过头,抬起右手来打了个招呼。
露水的淡淡的香味。
“这鬼天气。”我停住脚,苦笑。
一阵风吹来,自头顶传来了树冠被冲击起来的,哗啦啦,像海浪一样的声音。
“是啊,”少年站起来,挺拔的身体沐浴在了斑驳的光与影之下,“天气真好。”
“夏天。”我轻轻地念出这两个字,顿了顿,又念了一次,“夏天。”
少年嗯一声,转过头,对我,“什么?”
“没什么,”我拿起一根手指搔了搔脸颊,“我觉得,夏天好热。”
少年笑起来,将书放进裤口袋,接着轻轻地捶了下我的肩膀,“走吧。”
我身边这个少年的名字是夏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出生不过相差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自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开始,经过学前班、小学、一起搬家来到河这边的新城,读初中,而今,又到了一起上高中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又是夏的最深处,绕上了邻居家铁栏杆的牵牛花也开了。
我和夏天朝大马路走去,身旁的居民屋缓慢地倒退着。
“夏天,是不是今天?”我抬起头,见树枝在头顶交错起来,令人觉得好像在时光的隧道中行走,“彗星要来的日子。”
蝉鸣拉长又拉长。
“啊,是啊。”夏天点了点头,轻轻地拉了下肩带,笑起来,“是快要到了。”
“一千年一次的彗星,”我眯起了双眼,“这么浪漫啊……”
“嗯……”夏天抬起头,朝遥远的天空望去,眼睛中闪过了一点光。
“这么好的日子,我们还要考试,”我低下头,踢开了脚边的碎石头,轻轻叹,“欸,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啊,”夏天拿起手指轻轻地蹭了蹭鼻子,“我没怎么复习呢。”
“我也是。”
“你也是?”
“大概吧。”我扶额。
夏天抱起双臂,轻轻地笑起来,“早上,在你来之前,我遇到吴磊了。”
“哦,我知道,我在阳台上看见了。”我点了点头,长长地吸口气、吐气,“他是个努力的孩子,每天都起得很早,和我不一样嘛。”
吴磊也是和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一,我们虽也一直是住在一块,但见面的时刻总不算多。现在想起来,好像从这个暑假开始他就在外提前上高中的课程了。
“是吗?”夏天突然搂过我的脖子,“那我们也快点。”
我哎哎了几声,被拽得往一边倾,也跟夏天一起小跑了起来。
一只瓢虫安静地伏在长草上,在被我们带起来的风中轻轻地摇晃。
我和夏天来到路口,滚滚的热气袭来。
我抬起手,遮挡了下刺人的光线,见一群鸽子穿越了鳞次的高楼,“哇,顶这么大个太阳去考试,要人命。”
夏天笑着露出几颗牙齿,“考试之后就是一个星期的军训了,兄弟,撑着点。”
我低下头,抬手蹭去额头上的汗珠,抽了抽嘴角。
视野中的街道在热空气里扭曲了起来,像要融化一般。
不一会,公交车慢慢地驶入站台,停下来。
我和夏天上车,投了币,见司机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点头,“师傅,辛苦了。”
胖司机点了点头,一手扶上方向盘,接着,窗外的风景移动了起来。
我一边环顾着周遭,见到了几个青年人和正打起瞌睡的老人,放轻了步子往里走去。
穿过了胸腔的、浅浅的心跳,和漂浮在空气中的呼吸。
我看见了,车厢内的那个人。
一个清秀的男孩子。
窗边的位子,那个人支起头,头发软软地撘了下来,稍遮住了湿润的双眼。
一种熟悉感突然地袭上了心头。
那个人微微地皱起眉头,安静地凝视窗外那些高大的树木,视线好像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没察觉到肩上落了一片叶子。
我好奇了起来,朝那个人又看一眼。
“你在看什么呢?”夏天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笑了笑,“哦,没、没什么。”
公交车一颤一颤,风扬起了柔软的窗帘。
空气之中闪过了几丝金色的光线。
“夏天,”我拿余光注意着那个人,“你记得,咱们初中有这样的人吗?”
夏天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那个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朝我看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接触。
我轻轻啊一声,忙转过头来。
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砰砰砰。
“没事吧?”夏天转过来,将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额头,“流了这么多的汗,脸还有点……白?不会是中暑了吧?”
“我、我没事。”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把头摆向了窗口。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来到了江岸。
远方,城市的尽头,一条长长的江水自远方的连绵的青山绵延了过来。
鱼群乘起白白的浪花,腾跃于空中。
微风送来了淡淡的腥味。
“来,喝点水吧,”夏天放下了手,跟着我看了眼窗外,又将一瓶水递了过来,“还有段时间,你好好地休息一会。”
“好,谢谢你。”我喝了一小口水,闭了闭双眼,轻轻地枕上了椅背。
全黑的视野中,大量的红点跳跃着、聚成了一片红光,又在明与灭之间不断地交替。
仔细听的话,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丁点的水花的声音。
人好像马上就要睡过去了。
“夏天,我……”说到这,我听见了一记刺人的笛声,公交车的一个颠簸令我的整个身体弹了起来,我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栏杆上。
“哎!”我抱起头,碎碎地念起痛。
“小智……”夏天来扶我。
“我没事,”我一边揉额头,轻轻地摇了摇手,一转眼见玻璃之外,大量的车堵起了长龙,行人们也停了下来,把无数的目光集中于大桥之上,“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夏天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我。
接着,不知道自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长吼、又一声长吼。
“是什么东西?”我打起了寒战,抬起头,突然见一个影子立在大桥上,对大山、对大江、对天空的尽头咆哮了起来。
“狮……”我瞪大了双眼,“狮子?我的天……”
“还有呢,”夏天轻轻地按住了我的手,“小智,你看天空上。”
我抬高了自己的视线——一只鹰正舒展双翼,盘旋于狮子之上,留下了一阵又一阵令人战栗的尖啼。
“哈,真是个大新闻啊。”胖司机回头来对我们几个人,“各位,路已经堵住了,去拦一辆出租车吧,别给耽误了。”
我和夏天对视了一眼,起身来。
下了车,见大桥上围起了警戒线,车辆和行人们慢慢地退了下来。
“看起来已经被控制住了,”我抓了抓后脖颈,轻笑,“真是的,大家怎么能让野兽跑出来呢?”
我转过头,见夏天凝视着远方,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又唤一声,“夏天?”
“彗星,”夏天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实,“小智,是彗星来了。”
“什么?”我眯起了双眼,见鹰正飞翔、狮正仰望的地方,天幕中一丝浅紫色的痕迹。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做的梦,“夏天,我、我好像……”
“小智,你不舒服,由我去找车吧。”夏天轻轻地搂了下我的双肩,又朝天空看了看,转过身,一会消失在人海里。
我在人流中来往,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凌晨的梦境,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幻影。
这时,一个小小的哭泣飘过了耳畔。
我回过神,也停了下来,环顾起身边——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拿起一只小小的拳头揉眼睛,大哭着,又被人流推着,像一片飘零的花瓣。
我看了一小会,抬起脚,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是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吗?
小女孩横过马路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了过来,把小女孩撞了个踉跄。
“小心!”我大喊起来。
几乎一瞬间,一双手把摔在空中的小女孩接住了。
我干跑了几下,停在了离他们数米之外的地方,笑了笑。
原来,是他啊。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尘埃都被光芒所淹没了。那个男孩子温柔地抱起小女孩,抬起手轻轻地拭去了泪花,说了些什么。
小女孩露出了笑容,男孩子轻轻地抚摸小女孩的头,一起站起来。
一个年轻的警察注意到了这边,走过来。好像交代完情况,男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对小女孩和警察笑了笑。
“不用谢。”我注意着他嘴型的变化,说出了这句话。
男孩子目送着小女孩和警察一起离去,一个人又立在了建筑的影子里。
那个背影多少显得有点无措。
“小智!”听见了一声呼唤,我回过头去,见夏天立在一辆出租车边,朝我挥了挥手,“离开考只有十分钟了,我们得赶紧了!”
“哦!”我小跑过去,轻轻地拉开了车门,又停了下来。
在这个时间点搭上了这辆公交车,这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男孩子,他要去哪里呢?
“你还在发什么呆啊?”夏天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快点上来啊。”
自树木的枝叶的罅隙中漏下来的光束,悬浮着的尘埃被乍起的风扰乱了,旋转着飞向了天空。
“喂!”我仰起脖子,朝那个人大喊了过去,“你也是去树人中学的吗?”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喧扰的街市、人的来往,仿佛令这个夏日更加地躁动了起来。
男孩子转过身来,以湿润的目光回视我。
一颗小小的汗珠划过了脸颊。
“那个,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