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我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睁大了双眼。
又觉得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时再没说出话来。
“老师,我要交卷。”
鹿晨折叠余了大片的空白的试卷,轻轻地站了起来。
年轻的男人皱起了眉头,来到我和鹿晨之间,一下子就遮去了我的大半的视野。接着,我听见纸抽走了的声音,“行了,你走吧。”
鹿晨收拾了桌椅,拿起发白的手指来捏了捏肩带,“对不起。”他在的耳边轻轻说。
周遭的若干个脑袋抬了起来,一会又埋下去了。
一连串的轻轻的足音渐渐地远去了。
见鹿晨消失于大门口,我紧紧地咬了咬牙齿,扬起自己的卷子来,“老师,我也要交卷!”
我一阵风似的到了教学楼的大门口,以双手撑着膝盖。
一小颗水珠滴落了下来,弹起了地上的尘土,留下一深深的圆圆的小印子。
忽然,一个影子在一边的小森林中闪了过去。
我张了张口又忽然觉得不妥,用力地抹掉了汗水,朝鹿晨飞奔而去。
太阳缓慢地朝着西方的山峦倾斜了。
我来到了小石子路的中央,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鹿晨和韩杨身影。
一个中年男人横了出来,对面前那个高大的男孩子大喊,“韩杨,你给我过来!”
鹿晨好像马上就要冲过去了。我一下钳住离我不远的那个男孩子的手腕,带他一起藏进了一棵大树的影子里。
“屈源?”鹿晨转过头来,他的脸白了白,“你怎么……”
“嘘!”我竖起一根指头,轻轻地把身体贴在树干上,动了动耳朵。
不远处隐隐地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为什么把今天的考试弃了,给我解释一下?”中年男人仿佛极力地保持着平静。
“没什么好解释的,”似不耐烦的口气,“反正考试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没意义的事情,我不愿意做没意义的事情,就走了。”
“韩杨,”沉沉的一声叹息,“你父亲送你进树人花了多少钱,你不懂得感恩就算了。这么大个人,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停顿,又抬高了调子,“我听说你这几天都在外面瞎晃,晚上也不回家,你再这么混日子下去,以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
“别提我父亲,”男孩子好像激动了起来,“他要真对我用心就不会借你的口来跟我说这些话了。”
一记听起来像是不屑的笑,“你没必要为了一次考试扯到我的前途,更不要说如何在社会上立足了,这不是考了多高的分数就能决定得了的。”
“你……”
大风卷动起了唦唦的小森林的响动。
那边的动静渐渐地被风声淹没,渐渐地辨不清了。
察觉到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搔着我的脸颊,我扭过脖子,见一只蜘蛛倒吊于一根银丝之上,正舞动起八根长足来,一声惨叫马上就冲出了我的嗓子眼。
“是谁在那里?”一个暴喝传了过来。
鹿晨拿起树枝挑走了那只大虫子,“没事了。”
我渐渐地平伏了自己的呼吸,和鹿晨交换一个眼神,走出了大树的影子。
中年男人左右扯了下领子,背起了手来。“你们是新生吧?”好像压抑着怒火,“不好好在教室里考试,出来干什么?”
一边的韩杨歪过头,稍一和我们对视起来,就露出了惊讶的样子,“叔叔……”
我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叔叔?
鹿晨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来。
我上去几步,立于两人之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那个,”支吾着开了口,“我、我们……”
“丁主任。”一个令人熟悉的声音出现于空气之中。
我转过头——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子走来。“小智?”他轻笑,“你怎么在这里?”
“磊磊!”我一边大喊了起来,搂住了这个男孩子的脖子。
中年男人啧一声,“吴磊,你们之间……认识?”
吴磊点了点头,“认识的,他……”
我抬起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吴磊转了转眼睛,好像明白过来了,“哦……他们,是我的朋友。”
“你考完试了?这么快?”中年男人笑,“是不是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吴磊笑了笑,“因为试卷上的好多题我以前都做过了……”
韩杨翻了个大白眼,“丁主任,我还有事呢,你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啊。”
“韩杨!”鹿晨低低地吼了起来,似乎令韩杨打了个冷战。
丁主任摆了摆手,“今天就算了,你们走吧。”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伸出手来拍了拍吴磊的肩膀,“过几天我来找你。”
“好。”吴磊一愣,点头。
“磊磊,谢谢你。”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吴磊轻轻地抚摸我的背脊,笑,“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笑了笑,“你现在回家吗?”
吴磊一边推着脚踏车,摇了摇头,笑,“不,我要赶去去做一件事,才提早出来的。”
我抬皱了皱眉毛,“赶去做一件事?”
“对,一个或许比考试还重要的事,”吴磊轻轻地踢起了撑脚,“走了。”
“再见。”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对不起,叔叔,我回去了再和你解释吧,那个……快要来不及了,我、我要走了。”韩杨紧紧地搂了搂鹿晨的双肩,转过了身去。
“你又去什么地方?”鹿晨揪起韩杨的衣角。
韩杨轻叹一声,又转过身来,“好吧,叔叔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和我一起来。”
高大的男孩子亦对我抬了抬下巴,“你也一起来。”
一轮红太阳渐渐地染透了西方的天空。
水泥地表面的三两片小落叶透着薄光,皱起了僵硬的纹路——仿佛风一吹就能碎掉了。
我和鹿晨随韩杨沿着长长的山坡朝森林中走去。“那个是……”鹿晨对一座立于山林的高大的建筑物缓慢地抬高了自己的视线。
“那个是树人中学的钟楼。”我轻轻地笑了笑,来到鹿晨的身边,“据说有一百多岁了。”
鹿晨轻轻地叹一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座古老的建筑物。
我们于一个石砖围起来的小坪子里停住了。
韩杨将双手捧到嘴边,大喊了起来,“喂,你在哪——”
嘎吱一声,不远处的一个小屋子的大门被一只小小的胳膊给撑开了。
一个小女孩自门口冒了出来,“韩杨哥哥!”
韩杨笑了起来,一边抱起了胳膊,“哈,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一个胖男孩亦走了出来,“韩杨,你怎么才过来啊?”
好像见了几个陌生的人——小女孩突然停在了原地,好像不由得抱紧了手里的花束。
鹿晨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记得我了吗?”
“啊,是你!”小女孩好像认出了这个大男孩子,松掉了手里的花束,扑进了鹿晨的怀里——于落日之下掀起了一大片的花瓣雨来。
“真是命运一般的邂逅啊。”我笑了笑,拿起一根指头搔了搔耳朵根。
“这是……怎么了?”
“今早在一桥,这个小姑娘似乎和家人走散了,鹿晨见到了,于是就带她去找了警察。”我慢慢地给大家解释道。
“哦,难怪呢,其实我们那个时候也在一桥,发现一个老头子不见了孙女,我们就帮他,等骚乱过去了,才在警察那里找到了这个小姑娘。”
“原来我们在一个地方,却错过了彼此。”鹿晨将小女孩轻轻地放到了地面上。
我轻笑,“你们就是为了这个误了考试吗?”
“啊,差不多吧,”胖子点了点头,“你们是?”
我挠了挠后脑勺,“我?我们是韩杨的家人和、和……”
鹿晨按住了我的肩头,“家人和、朋友。”
韩杨拍了下胖男孩的圆滚滚的肚子,“大家都认识了,这个小子的大名是谢平安。”
“这个就送给鹿晨哥哥吧。”小女孩送来一小株完好的花朵,“我在那边的山坡上摘的,那里还有好多好多,可漂亮了呢。”
“谢谢你。”鹿晨将其接过,轻轻地抚摸小女孩的头。
“那我的呢?”韩杨撅起了嘴巴。
“这里。”小女孩自口袋里掏出一根系了一颗小尖牙的红绳子,“我编了好久哦。”
“哇,真漂亮,真乖。”韩杨蹭了蹭小女孩的脸蛋,一边把红绳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个是?”我放大了自己的瞳孔。
“一颗小狼牙。”韩杨摇了摇脖子上的小尖牙,笑,“它可是我的护身符呢。”
“韩杨,”谢平安揉了揉鼻子,“今晚还去城市英雄不?”
“不去了,”韩杨摇了摇头,大大地揽过了鹿晨,“我要和我叔叔说话,好久没见了。”
一点点倾斜的落日自云絮之间投下了几缕光束。
草木渐深之处,一片闪闪发光的屑子。
“你这几天不回家,就是在那个谢平安那里?”鹿晨缓慢地转动指间的小小的花朵。
韩杨鼓了鼓腮帮,背起手,又点了点头,“暑假仅仅剩下最后几天了,我就想痛快地玩一玩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打打游戏……”
“韩杨!”鹿晨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听话呢?”
“叔叔,”韩杨低下头来,苦笑,“如果是和那个丁主任一样的话,你就不必再说了,我听都挺腻了。”
“我只是担心你……”鹿晨轻轻地叹息。
“嗯。”韩杨贴上鹿晨的脸,“我就知道叔叔对我最好啦。”——结果被鹿晨用手掌用力地推开了。
白花花的鸽群自划过了我们的头顶的上空。
它们像蒲公英一般分散聚拢在钟楼里,又被风吹散在了天空之中。
夏天身披漫天的霞光朝我们奔跑了过来。
“屈源、夏天,今天谢谢你们。”于学校的大门口,鹿晨微微地欠身。
“哦,对了,也要对那个吴磊说谢谢。”韩杨大笑起来。
“没事的,”我轻轻地笑了笑,“这么说怪难为情的,能帮上忙我们也很开心。”
“是啊,”夏天点了点头,“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鹿晨和韩杨一起离去,他们消失在了承载了无数的车辆的大路之中,渐渐地,模糊成了一条光的河流。
回了家,我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仰头倒在了柔软的床上。
手和脚张了开来成一个大字。
书桌上立了一只蝴蝶的影子。安静的空气,仿佛一条浅浅的小溪自胸口里流过去。
我的高中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吗?
锁头嘎吱一声转动了起来,隔了门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爸爸妈妈也回来了。
我又来到阳台之上,拉开窗户,令凉爽的空气吹过了脸颊。
整个城市的灯火被渐次地点亮了起来。
一只雪白的小猫坐于某个窗台上,伸出了一团小爪子来触碰自窗口垂下的藤条。
见到了一只蓝眼、一只黄眼——我不禁笑了起来。
一小架蜻蜓自藤枝边低低地飞过去,小猫伏下了双肢,做出了要扑出去的样子,身体突然一凛——它被一双手给抱了起来。
小猫仰起头,撒娇般地喵一声。
少年在小猫的耳朵边摩擦了几下,说了点什么,笑了笑。
江水中的渡轮划开了尖角状的涟漪。
地平线处,列车自群山之间遥遥地传来了汽笛。
无边的落日的余晖。
我抬起头来遥望远方,又想起了那个梦境。
天空以西,一颗明亮的彗星,渐渐地于夜幕中展现其美丽的身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