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空气。
落叶飘落到了细细的水流中,打起旋花来,搁浅在了路边。
淡青色的天空,我们来到花岗岩坪子的时候放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太阳来。
我轻轻地用伞尖敲打这地面,抖掉了水珠,抬起手来抓了抓脖颈上被新校服的标签弄得痒痒的地方,挺起胸,汇入了朝山坡上走去的人流之中。
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树叶子,和长长的清脆的铃音。
开学典礼正一点点地进行着。
升旗,奏国歌,学校领导们的讲话。
我低下头来,盯着左胸口的一枚小小的校徽——大树和一个少年手捧鸽子的图案,以及树人中学的字样。
接着,话筒里传来了一个令人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树人中学的学生会主席,舒睿笛。”
鸽子哨的声音自远方传了过来,我抬了抬眼皮。
“……第一周周五第八节课,我校学生会拟将于综合楼举办社团介绍会,届时希望高一的同学们能尽情地享受高中社团文化活动的乐趣,积极地融入到二中这个大家庭中来……”
这个声音让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脑海里,那天遇到的男孩子的面孔和主席台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影渐渐地重合起来。
太阳一点点地滚上了白色的屋顶,自天空吹来的风带了点灼人的温度。
“社团介绍会?”鹿晨轻轻地抚摸着石雕栏杆的纹路。
“是啊,也该到招新的时候了,”我拨开垂下来的树枝,大力地伸了一个懒腰,“听说树人中学有超过一百个社团,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我和鹿晨到了教室门口,见大家都在走廊里,小范围地说着话。
北斗冲这边扬了扬一张白纸,“喂,你们两个快一点,马上分座位了。”
“分座位?”我和鹿晨对视一眼。
几只小麻雀落在了一边的栏杆,蹦了蹦,一下子又飞走了。
“屈源,然后这个是……”北斗拿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划过了纸面滑着,“靳葵。”
我和一个女孩子一起越过门槛,肩膀咚地撞到了一块。
“啊,对不起。”女孩子低下头来,轻轻地绞着衣边,像那一天一样。
“你好啊,”我笑了起来,“靳葵。”
靳葵抬起头,她的双眼渐渐地露出了笑意来,“你好,屈源。”
我掏出了书包里的课本,翻了翻,拿起拳头来杵着一边脸。
靳葵将脸轻轻地掩在书页之下,小小地,“屈源,我听说你的成绩很好的?”
我一失力,下巴就磕在了课桌上,马上摇了摇头,“没、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靳葵吐了吐舌头,“一大早我来教室的时候,看见龙老师和季北斗在聊天,说你的中考数学拿了满分,想任命你为学习委员呢。”
“啊,这样啊……”我抓了抓后脑勺,“我的英语可是很烂的。”
靳葵轻轻地笑了笑,“我也就英语稍微能看一点呢。”
我大笑了起来,“那咱们就能互补咯。”
北斗被一群人簇拥起来将一张红色的表格样的东西贴在了班级的公告栏中。
“那个是什么?”我合上了书本,抬起头。
“新的作息时刻表。”北斗转过身来,“以后呢,咱们周末就一天休息的时间了,星期天到星期四要晚自习,星期天要数学小考。”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高中了。”
“哇,”靳葵小小地呼一声,“我记得树人以前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呢。”
“以前没有,”我轻轻地笑了笑,“新校长来了就有了啊。”
铃声自走廊的尽头传了过来。
远远的操场上空回响着广播体操的声音。我歪过头,对着窗外的一片松树林。
密林的深处,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过了枝叶,灰色的皮毛闪电一般地窜到了在树木之间,留下一串细碎的响动,唦唦唦……
微风轻轻地摇晃着窗台之上的松果壳。
北斗走进教室里,轻轻地敲了敲门板,“屈源,龙老师找你。”
“哦。”我回过头,苦笑,撑着桌面站起了身来。
又来到了办公室的大门口,我突然听见了一声呼唤。
“二叔!”我回过头,见韩杨夹着一颗篮球走过来,“韩杨,你怎么过来了?”
“哦,”韩杨左右抛掷着篮球,轻轻地撞到了我的胸口,“下周有新生的篮球比赛,我来找老师商量组队的事情呢。”
我朝他的胳膊上捶了一拳,“哦,不错啊。”接着,嘎吱一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阳光缓慢地掉转着直射的方向,令空气中的水的气味消失了。
白色的粉笔灰簌簌地掉,龙柘顿了顿,转过身来对我们,“那么,我就先指定季北斗当选我们高一六班的班长。试用期到第一次月考结束,如果大家不满意,我们到时候再换。”
我轻轻地笑了笑,和大家一起鼓动起双手来。
“接下来是副班长的职位,”龙柘捏着粉笔,“有哪位同学想试一试吗?”
大家一径沉默着,由着电子钟的数字不断地跳进。
龙柘轻轻地咳了咳,“那个,我说几句话,我知道一些同学心里的或是,家长心里的盘算,上高中以后,学习自然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了……”
轻轻的笑声在教室里蔓延了开来。
“但是呢,我们树人中学的孩子,可不只是成绩好就行哦。”龙柘拿手指敲了敲桌子,“既然才刚开学,大家彼此都还不太熟悉,那么我就帮着北斗指定几个重要的职位,试用期都是一个月,到时候不合适我们再改选也无妨。所以……”
我渐渐地抑住了自己的呼吸。
龙柘缓慢地审视了教室里的人一圈,“我就直接宣布名单吧,班长是季北斗,副班长兼任语文课代表是尤徍,学习委员兼任数学课代表是屈源,宣传委员则是……”笑了笑,“鹿晨。”
鹿晨抬起头来,对上了我的时候,他的目光颤颤的——似乎是疑惑和无助的样子。
大家欢呼着,又一次哗啦哗啦地鼓起了掌声来。
倾斜的阳光拉长了桌子和椅子的影子。
一阵风自窗口吹过去,落日之下的校园中回响起了醇厚的、宁静的钟声。
我停下了手里的笔,仔细地聆听。
心境仿佛随着钟的余音的散去平静了下来。
我转过头去,见教室里的鹿晨亦望向了远方的钟楼,和天空中的漫天的霞光。
我拿起手指轻轻叩了响了一边的窗棂,“上学的时候是铃声,放学的时候是钟声,这个是树人中学的古老的传统哦。”
“传统吗……”鹿晨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过呢,”我活动了一下子咔嚓作响的关节,笑了笑,“即便钟声已经敲响,也没有人准备收拾书包离开校园了,不知道敲钟的人会怎么想呢?”
鹿晨一怔,和我对视了起来,无言地。
“啊,抱歉,”我拿起一根指头来轻轻地搔了搔鼻子,“饿了吗?不如你先去吃饭吧。”
“没关系,我等你。”鹿晨摇了摇头,笑,“今天作业很难吗?见你一直在做题。”
“那倒不是啦。”我摸了摸后脑勺,转过头对窗口一轮橙红色的大太阳,一会,再度转回来,直视鹿晨的双眼,“鹿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鹿晨轻轻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
我笑了笑,“那你先说吧。”
鹿晨抬起头来,轻呼吸,他的口微微地张了开来,“今天……”
“今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我歪过头来,笑了笑,“龙老师找我去办公室商量班干部的事情,聊到宣传委员的人选的时候,正好韩杨也在。”
“原来是这样……韩杨这臭小子。”鹿晨点了点头,苦笑,“屈源,你想问什么?”
“鹿晨,”我稍一停顿,“上高中了你还打算画画么?”
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了那个时候和韩杨在一起的场景。
走廊里的藤萝瀑布闪烁着颗粒状的阳光。
“哦,我和夏天在鹿晨家里见过他的画,我们都觉得很漂亮呢。”
“是啊,我叔叔小时候真的特别喜欢画画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他甚至想走上艺术生的道路,”韩杨笑了起来,“还拿了不少奖哦。”
“嗯,我隐约地知道一点。”
“不过……”韩杨蹙起眉头,“后来我觉得叔叔对画画这件事好像心灰了不少呢。”
“心灰?”
“是啊,”韩杨瘪了瘪嘴,“特别是在……准备中考的时候。”
“是学习的压力太大了吗?”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韩杨轻轻地抓住我的肩头,“二叔,你找个机会帮我问问他吧?我希望叔叔能像以前那样开心起来,和画画的时候一样。”
“这样啊……”
风吹过,带了小刺的阳光颗粒掉落到了人的眼睛里。
绿色的波浪的声音于耳畔渐渐地退去了。
“也是我有点好奇啦,就多问了韩杨一句,”我低下头来,“对不起。”
“没关系。”鹿晨笑了笑,抬起头来,对泛着微微紫光的天空漏出的一点点星子,“现在想起来,小时候和画画在一起的时光真的令人觉得闪闪发光……”
“嗯。”我点了点头。
“但那样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鹿晨咬了咬牙齿,轻笑,“我画画画得很投入的时候,发现有一天,自己突然画不出任何的东西来了。”
“这是什、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
“就是这个意思啊,”鹿晨垂下了自己的目光,“屈源,你说,是不是只有那些……被上帝眷顾的人才能在艺术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呢?”
我一怔,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真心地喜欢过画画,也曾有梦想,想成为一个艺术家,”鹿晨苦涩地笑了笑,“可我翻看自己小时候的作品的时候,反而愈发地不喜欢起来,里面,没有一点自己的东西。”
“没有自己的东西……”
“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正是中考之前的一小段日子,我父母也着急,毕竟学业是很重要的,”鹿晨轻叹,“为了自己艺术的梦,我也曾和我的父亲激烈地争执过一次。”
“鹿晨的父亲?”我皱眉。
“嗯,”鹿晨点了点头,“之后,父亲拿着我的画去找人鉴赏,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成为大家的天资,”苦笑,“我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教会了我很多。”
“原来是这样……”我对着窗口想了想,笑,“也许大人们是对的哦。”
鹿晨抬起头,朝我看过来。
染上夕阳颜色的玻璃里倒映出他的脸。
“我啊,小时候也曾经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理想,像是科学家什么的,为了博得大人们的肯定,就算完全不知道,也要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轻轻叹息。
鹿晨笑,“是啊,大家都一样。”
我点点头,“那些年我为了他们的一句话而努力,拿到过所谓非常优秀的成绩,超过夏天、吴磊他们一大截呢,但后来才发觉,这条路没有尽头,而我所执着的,让我太累了,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鹿晨没说话了,仿佛在仔细地聆听。
“再之后呢,我就不以大人们的好恶来圈定自己啦。我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真正的令人喜欢的事情,毕竟兴趣才是促成我迈出第一步的动力啊。啊,不过,有时候也……”我摇了摇头,“我慢慢地发现,在大人的世界里,对和错并没有绝对的界限,人生其实很复杂,复杂到仅仅用一条标准是不能够的。所以啊,自己开心就好喽。”
我回过头,“鹿晨,画画的时候,你开心吗?”
“开心啊。”鹿晨顿住了,又摇摇头,“最初是开心,渐渐地就不开心了,苦恼的时候反而多了起来。”又笑,“不过,等作品完成的时候,开心的程度是以前任何时候都比不上的。”
我笑笑,“还想不想体会那样的感觉呢?”
鹿晨仿佛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轻轻站起来,走过去,“我觉得往后的三年里,你会遇见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他们教会你的,并不见得会比你父亲要少。我也相信,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鹿晨抬高了自己的视线,和我沉默相对。
“鹿晨,你喜欢画画,那就画好了。不要被他人的否定给绊住脚。”我弯腰,握住鹿晨微凉的五指,慢慢地拢成一个拳头,“我们重新开始吧,只要你想一直走下去,特别想的话,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事。”
“嗯。”鹿晨站起来,“谢谢你。”
“太好了。”我挺直自己的了背脊。
森林中的虫吟自窗口中流淌到教室里来。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呢?”鹿晨低低的声音。
“啊,我觉得,这一颗初心,是最令人想要守护的东西啊。”
“屈源……”
“再说了,”我抬起头,由带了点枯草木的味道的风吹开头发,忽然大笑了起来,“你是我上高中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