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姬角倒是饶有兴趣地看向柳大人。
柳大人出列,回禀道:“启禀大王,虽说每个地方所制牌子用料可能一致,但每个地方水土不同,正如南橘北枳。秦国铸铁所用水来自黄河上游,本身携带大量的黄色矿物,因而,制成之后,置于烛光下会散发出黄光。而卫国的牌子则不然,因卫国所处更偏向海洋,牌子中更多带着蓝光,众位若是不信,可自行查证。”
左相出列,反驳道:“臣以为,单凭一块牌子不足为证。若是他国遗民眼红卫国如今的独立,试图挑起两国争端,也随便利用一块秦国的牌子来引起卫国怀疑。”
另一名大臣亦是复议。
如今秦国统一天下,独留下卫国一片封地,已是让人啧啧称奇。
若是卫国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因为公主的事去寻仇,那无异于自讨苦吃。
若被秦国借题发挥,只怕,卫国也走到了陌路。
姬角扫了一眼四周的大臣,抬手吩咐道“除了右相,其他人都下去!”
卫王如今因为手足之死大发雷霆,又碰上秦卫关系的大难题。
众位大臣有谁是真的想留在这风口浪尖上的?
怕是没有!
姬角的命令刚下不久,满朝文武一下便没了踪迹。
姬角缓缓地走下台,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谙的眼底孕育着风波,俊美的容貌周围环绕着一股冰凉的气息。
甘婧慵懒地斜卧在轮椅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斑驳地斜射在他身上,轻洒上一圈银色的朦胧光晕。
她淡然的眸光一直直射着前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手中的红线。
姬角猛地出手,狠狠地撰住甘婧的手,欺身而近,双目紧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质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甘婧也不挣脱,俊美似神祇的脸上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公主遇害一事,与浩无从所知。”
但姬角似乎就是从她身上读到了意味深长的味道。
撰着她的手腕又紧上几分,双眸染上了冰霜:“我说的是你身上的香味!”
甘婧眉眼微蹙,神色冷清,她不知道姬角曾经查过多少关于她的资料,但是没有理由连她身上的味道也一并知晓,还知道自己换了香料。
“与浩对大王此言甚是不解,与浩从来就是一个男人,又怎么说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她扬手,使出了巧招,反手便将姬角挣脱开来。
不知为何,相比于和暗阁那位的相处,她心里极其反感这个男人的触碰。
姬角伟岸而立,负于身后的双拳微微收缩,幽暗深邃的冰眸子似乎要在甘婧身上戳出一个洞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件事真的与你无关?”
原来折腾了半天,他还是没相信自己!
“无关!”甘婧也不想跟他多有废话,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姬角的拳头愤恨地击上来,擦着甘靖白皙的脸颊而过,生生打在甘婧靠卧着的墙上。
甘婧凛然不惧,双手猛地一击轮椅的扶手便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脸色渐渐阴冷下来:“大王这是何意?”
“你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那你就到秦国给我查明真相!只要你自己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我又能有什么意思?”
清凉的月光渐渐浮上水面,蝉鸣将歇,周围的一切安静的可怕。
甘婧默然不语,冰冷孤傲的眼睛似乎没有焦距,深谙的眼底充满平静。
“欧庄主,魏国、代国被攻破,你敢说没有你的半分计策?秦国势力为何如此之强盛,你敢说没有你的半分支持?如今,和我相依为命的芜儿死了,你身上沾着的是杀害她的凶手的味道,你又无辜?”姬角邪恶而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嗜血的冷笑。
原来,姬角隐藏至深的怀疑全部都是她。
他认为自己在秦国有人,或者说,自己就是秦国派来的细作。
甘婧唇角荡漾起一抹嘲讽,双眸冷冷地凝视着他:“我说过,没有便是没有。若是卫王希望与浩前往秦国探查,就不怕也顺便把卫国给卖了?”
姬角冷哼一声,哈哈大笑道:“你不会!你可别忘了,阴竹的命还捏在我手里!卫国亡,他也损!”
提到阴竹,甘婧身上慢慢染上了怒不可威的气势,她自行控制着轮椅,转身便离开,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希望你别后悔!”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姬角眼中顿显熠熠闪烁的寒光,轮廓分明的嘴唇更添一丝冷漠:他姬角,从没有后悔过。
出了画舫,阴竹几人正在外头等她。
见到甘婧的脸色很难看,四人皆沉默不语地上前来,陪着甘婧离开。
“明日大王的旨意下来之后,我们便起身前往秦国。”甘婧微抿的嘴唇不带一丝情感,神色黯然而决绝。
绯棠等人闻言皆是一怔,如今天下统一,就剩一个游离的卫国了,主子现在去拜访秦国,无异于把自己送上门啊!
漪荷看着甘婧,担忧道:“主子,可是为了查明公主遇害一事?”
“是,亦或不是,不重要了。”甘婧把弄着手中的红线,冷笑道。
秦国一统一,也离嬴政的死期不远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地把前尘往事一并理清了。
“近期,丹砂进入秦国的情况如何?”甘婧抬眸问道。
“主子,龙山寨近期的产量大增,也是大多数流入秦国。据闻,秦国的皇帝正开始在骊山修建陵墓,巴蜀之地距之最近,又是长期供应,自是首选之地。”漪荷回复道,不过,想到一件事,她仍旧困惑不已:“主子,巴蜀之地提倡成仙的巫医、方士均被皇帝收揽入秦宫,不知皇帝是作何打算?”
恐怕不止如此,嬴政登基不久,便派遣徐市和童男童女数千名驾船入海,寻找传说中的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
收缴的各国兵器,尽数投入熔炉,再造十二金人,打算用他们来镇守皇陵。
甘婧心中冷嘲不已。
嬴政这一生只为了做两件事:一是证明自己为人间的神,二是让自己成为天上的神。
前者对他来说已经成为现实,他的命令无不立即执行,他的意志无人可以阻挡。至于后者,便是他一生的努力当中。
“新竹,你去找一名老妇人到龙山寨冒充我,务必不能让他们看出来。”甘婧内心隐约觉得,龙山寨如今虽然是被秦帝国捧在手心上,但重重阴谋揭开,背后却是无底深渊。
“是。”
“师姐,我们都要过去吗?”迹菊踢踏着路边的石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突然感觉不是很想离开这个安乐窝了,秦帝国那边听说皇帝的手段很凌厉,统一前夕,血洗了整个国家。
她害怕,如果过去,他们遇害可怎么办。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秦国大一统本就是历史趋势,我们阻拦不了,只不过,多久分,却是把握在我们手中。卫国还能存在多久,也没有定数。”甘婧看着前方昏暗幽深的风景,幽幽道。
闻言,迹菊知道,师姐这是没有保卫国的打算了。
要不是姬角用阴竹的命相威胁,师姐也不会用止剑山庄的名头保住卫国这条小命。
但是,筹码也是有时限的,一旦用多了,再好的筹码也只会成为废棋!
回到右相府,漪荷拾掇了一番行李,便安排甘婧睡下了。
甘婧一向浅眠,朦胧之间感受到床塌陷了一小块。
没有感受到敌意的她不动声色地保持安睡的状态,静静等待对方的进一步行动。
扑鼻的白檀香让甘婧的眼珠子不经意转了转,随后,甘婧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子坚硬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秀发上,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头顶上轻轻叹息道:“想把你藏起来,但我知道,你心里背负了太多。”
甘婧的身子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她想抬头看看这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她想知道那面具下又是何人。
但此时,她想,静静地,就这样窝在他怀里吧。
就当一切都不过一场美好的春梦。
梦醒了,人也散了。
就像欧不忘所说,乱世腾云遍地英雄,尘土硝烟岂在关外。朝堂之上诡谲阴谋,民间之外覆雨绸缪。谁又能保得住谁?
止剑山庄同暗阁的结合,只会让江湖再起风云。
一人知一人醒,一人只当另一人睡,明明靠的很近,心却靠不拢。
流沙般的时间就这样悄悄在静谧的暗夜中流失。
隔日起来,屋内早已没了那男子的身影,仅存的不过是空气中还没消散的白檀香,昭示昨晚的一切似梦非梦。
甘婧在漪荷的帮忙打理之后便领着一大家子往城门方向去。
“主子,前方是卫王领着众位大臣,像是为您送行。”驾驶着马车的阴竹对里头禀告道。
阴竹将马车停下。
姬角一身龙袍未脱,身后百官也是身着朝服,远远望去,声势浩荡,就像把整个朝堂都搬了下来,围观的百姓也都纷纷叹为观止,料想必定有大事发生。
甘婧眉眼清淡,一袭月白色长袍,浅金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紫荆花。
随着被放在轮椅上,她投在地上的剪影和无意飘落的桃花花面交相应,俊美如神祇,再加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贵淡雅更令人惊艳到无言。
有不少百姓认出来了,“那不就是卫国千古一右相吗?”
“从没见过右相穿便服的模样,如今一见,真如神仙下凡!美哉!”
“他怎么会身着便服,身后带着好几辆马车,像是要逃难的样子?”
“卫王摆着这阵势,难不成是前来活抓右相的?”
不得不说,她一身清肃无双,两人就这样对面站着,恍若又回到了当初十里锦坡长亭之上。
“姬角诚邀公子入我朝堂,重振我朝风。”
“大皇子如此求贤若渴,与浩不甚荣幸。”
只可惜,那日的对话,眼前的人只怕是早已不记得一分。
“臣沐与浩,叩见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甘婧躬身,行了一个朝堂上的拱手礼。
姬角从朱应尚手中接过自己的圣旨,缓步走上前来,却在距离甘婧三尺的位置停下。
三尺,曾经是自保的象征,是对右相禁忌的尊重。
但如今的三尺,在甘婧看来,却是姬角对自己赤裸裸的侮辱!
姬角漠视甘婧脸上的表情,摊开手中的圣旨,公布于众人面前:
“奉天承运,卫王召曰:沐日月之同光,传天下之大酺。烽火散尽,江山有待,秦帝国之统一,开创亘古未有的历史。我卫国虽为蚍蜉之国,愿命右相沐与浩出使秦帝国,为秦皇献上珍惜物种,恭贺秦之大统,四海归一,五湖来贺!钦此!”
“臣领旨谢恩!”甘婧直起身子,示意身后的阴竹去接上。
原来如此!
百姓们恍然大悟:
“你看卫王都亲自来颁读圣旨了,可见卫王对右相,对这件事有多重视!”
“谁说右相大人要逃了,我看啊,这天底下还没有比右相走的风光的。”
沐之修夫妇也在人群前头。
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就要出使到那未知生死的地方,沐夫人呜咽着。为了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她死死捂着发痛的胸口,用已经哭哑了的声音道:“吾儿,娘只愿你平安而归。”
“爹娘,孩儿会的,您二老多加保重。”甘婧对他们淡淡地颔首,嘱咐道。
随后,转身,下了命令:“启程!”
秦帝国的统一,使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暂时得以喘息。正如每个新生儿都代表着上天对人间的眷顾与祝福,新帝国的诞生也给民众带来无限的想象和希望。他们不得不想象,不得不希望。缥缈无情的命运,几曾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如今卫国史上第一右相将为他们去争一争他们的命运,何乐而不为呢?
在场的民众均跪地,呼声震天:“恭送右相大人!”
不久,右相的两驾马车同姬角安排的三驾马车缓缓地驶出了濮阳城门,踏上了一条未知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