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嬴政一行抵达琅琊,琅琊水深港阔,是全国有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绵延,有着足够的优质木材,可以用来建造出海楼船。因此,琅琊也成为那些为嬴政出海求仙的术士的大本营。术士们得知金主来访,忙不迭前来拜见述职。
嬴政和术士们久别重逢,连一句慰问的话也没有,直接下令武士:杀!
术士大恐,跪倒一片。只有徐市面不改色,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到临头,因何而笑?”
徐市从容答道:“臣等死不足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怕无人会再为陛下求药。陛下杀了臣等,无异于前功尽弃,自断升天之路。千秋万代后,陛下坟墓荆棘丛生,游童牧竖,踯躅其足,而在上方歌唱,说始皇帝尊贵,也不过如此而已,臣等都暗中为陛下感到悲哀。”
嬴政厉声道:“你们入海求神要命,花费巨万,数年不得,眼下听到死,才敢如此妄言,还是想要欺瞒寡人吗?”
徐市道:“若是臣等能为陛下求得神药,陛下念及臣等求药的功劳,或许还会赐臣神药一枚,臣也可以得到长生。此事事关臣的速死或永生,臣啊恩么敢欺瞒陛下?”
嬴政冷哼一声:“说下去。”
徐市道:“臣等入海,曾见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诸仙人及不死药皆在,里头的禽兽都是白色的,用黄金银为宫阙。没有到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云,到了,三神山反居水下。想要更靠近,却是狂风大作,舟船如逆水而行,不进反退,始终不能到达。但是,既然仙山确实有,陛下只需要再宽限些时日,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药,进献于陛下。”
嬴政询问其他术士:“可有此事?”
术士看到有机会活命,自然都神情激愤,忙不迭道:“见过,见过。”
徐市见嬴政沉吟,知道他的心思已经被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是因为有大鲛鱼兴风作浪,从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愿请陛下派遣擅长射击的人随船同行,见到大鲛鱼,就接连开弓射他。如此,仙山可登,仙人可见,不死药可得。”
嬴政将信将疑,摆手道:“暂且饶尔等不死,先押下去,等寡人思虑后再做打算。”
是夜,嬴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和海神恶战不休,而海神长的极其像人。嬴政大惊,从梦中惊醒过来,连夜召来占梦博士问及吉凶。
占梦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见,欲出,则化为打鱼蛟龙、今陛下祷祠都完备,还有这等恶神入梦,应当除去,然后善神便可到达。”
嬴政再次召来徐市解释这一梦,见徐市的解释和占梦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这才稍微笃定下来,迟疑片刻,又道:“此先,卢生让寡人过普通人的生活,来避开恶神,则善神可以到。而现在你却又说必须杀死恶神,然后善神可以到。你和卢生,究竟谁对谁错?”
徐市心中暗喜,既然嬴政有这么一问,便说明他已经重新萌生了求仙的念头,自己的性命暂时可以无忧了。
当时朝中的术士分为两派,一派是咸阳的术士,另一派是琅琊的术士。这两派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是在理论基础和技术风格上相差甚远。
咸阳派以炼丹为主,琅琊派以访仙为主;咸阳派强调药在人为,琅琊派却强调药出仙赐;咸阳派相信谋事在人,琅琊派相信成事在天。
两派为了争取嬴政的信任和支持,早已是明争暗斗多年。前年的坑术士,咸阳派元气大伤,琅琊派则安然无恙。
作为两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卢生也是习惯相互唱反调。既然嬴政提到了卢生,虽然他已经潜逃无踪,但徐市仍然没有忘记对他恶言相加。
徐市愤然道:“卢生这个小人,故意妖言惑众从陛下这边获得宠幸,怎么可以相信。陛下按照他所说的行事,结果怎么样?恶神还在,善神没有到,这明摆着就是欺骗陛下。以臣愚见,恶神仍旧是神,怎么可以避得了。陛下贵为天子,又怎么会畏惧恶神!为今之计,应当是讨伐恶神,愤然诛杀他,向上苍致敬赤忱。善神见到陛下的诚意,又高兴于恶神死去,自是会赠送陛下不死药。”
任由徐市说的声情并茂,嬴政仍然存疑,于是再来征求李斯意见,问道:“恶神每次化身大鱼,破坏我求仙大事,寡人打算沿海行,若是见到它必定射杀它,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对于嬴政痴迷于求仙问药,李斯向来是保留意见的。
然而,他虽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经,却也不忍心直谏。自从断了不死的念头之后,嬴政骤然苍老下去,死亡的恐惧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于是李斯开始了善意的谎言,圆术士的场,宽嬴政的心。
再说嬴政,果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久违的能量重又回归,不顾旅途劳顿,立即下令打造抓捕巨鱼的工具,亲自率领,沿海而行,寻觅大鱼。
五十岁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连弩,目光炯炯,前呼后拥,千骑开道。寒风凌厉,须发凝霜,嬴政却浑然不觉。相反,他手信心冒汗,浑身发热,任内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车中稍作歇息。
从琅琊出发,北至荣成山,没有看到巨鱼的身影。嬴政不肯甘心,继续前行,抵达芝罘,果然发现一条大鱼。
嬴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巨鱼哀鸣翻腾,良久,终于力尽毙命,方圆数里的海水尽呈血色。
且说嬴政既射杀巨鱼,心情大为舒畅,以为恶神已去,从此将善神来降,所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想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收拾行装,回返咸阳,临行,又勉励术士们:“寻仙尚未成功,诸君仍需努力”。
等到嬴政抵达平原津,终于病倒。这个病,猛烈异常,难以抵抗。对此,医官也是束手无策,叹道:“臣无力回天。”
嬴政大怒,杀了太医,又重新召太医,接连的两位都被他杀了。第三位太医的结论同前面两位一般无二,说话却婉转了些:“万事无全,陛下上应天心,或当非愚人所及。”
嬴政闭目长叹:“人有病,天知否?”
迅游的千军万马一路前行,却徘徊在沙丘不前。自从到了沙丘,嬴政就再没离开过病榻。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紧交代后事,于是唤来赵高,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长城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高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
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用问就知道,扶苏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
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高存活的希望。赵高瑟瑟发抖,麻木地完成嬴政的要求。如果此刻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高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
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有死心,他不信平时壮硕的自己会那么轻易就死去,可是他从不知道毒姑和甘婧联手研制的毒药的竟能如此地折磨人,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蒙毅身上。
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加痛苦。
赵高见嬴政入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高。赵高被吓得魂飞魄散,勉强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唇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
赵高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高也不明白,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高百害而无一利。赵高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多久。
他装作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栖身问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来的只是粗重的喘气。
赵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往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呆立许久,等到出窍的灵魂归位,赵高方才慢慢转身,对阶下待命的宦官轻声道:“皇帝驾崩了。”
短短五字有如五雷轰顶,宦官拜服在地,嚎啕大哭。
赵高厉声斥道:“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陛下在外面驾崩,不能让外人知晓,谨防有变。胆敢泄露这个消息的,诛三族!”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皇宫中,也发生了一场影响后世的大事件。
“老实点跪下!”图安人粗鲁地将甘婧从轮椅上扯下,按着她的肩膀便让她跪倒在朵娅面前。
朵娅任由身侧的丫鬟为她涂上指甲,一派悠然自得。她抬眸看了甘婧一眼,嘟囔道:“怎么还带着面纱?不是听说扶苏的夫人长得国色天香吗?怎么就不敢给别人看了!鹰奴。”
刚刚将她押下的那名武士,听从朵娅的命令,一把就扯开了甘婧脸上的面纱。
甘婧躲闪不及,右脸被掌风打了一下,立即火红一片。
朵娅睥睨着她的脸,嘲讽道:“也不怎么样嘛,难道中原人就喜欢这种长得清清秀秀的女子?”
旁边被压倒的迹菊啐了一口,愤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敢动我家夫人,大皇子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
“哦?我就是要看看,如果你被我毁了,他还会稀罕你吗?”朵娅戏谑道。
在她看来,男人就应该三妻四妾,贪美厌丑。嬴扶苏答应娶她,却把她丢在这里不管不顾,这是什么道理?她不够美吗?她不够有权势吗?
不!嬴扶苏就是被家里的这个狐狸精迷得团团转!如果她把她解决了,嬴扶苏还不就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她伸手扯下身上的弯刀,像看待图安待宰的猎物,一把冲她的脸上划去。
甘婧暗中运功,正打算将她的刀子弹开,却发现一个久违的人用生命挡在了自己面前!弯刀被拔出,鲜血四溢。
“鉴梅!”甘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伸手迅疾地帮她点了止血的穴道。“没事的,没事的,你怎么会那么傻?”
她原本不是将自己当成仇人的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自己挡住那一刀!
“主子,对不起!”
这是鉴梅窝在她怀里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
她对不起她什么了?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原本只是想毁了她的脸的朵娅见到自己居然杀死人了,吓得把手上的弯刀都丢了,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
甘婧凌厉的眼眸直射向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既然图安公主这么容不下沐倾,沐倾离开便是!”
兴许由自己来解决,这个即将被引爆的战乱,才会熄灭:图安不会发兵,秦国也不会因她而起兵,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说完,仰头往嘴里服下一颗什么东西,不久,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
“师姐!”迹菊震惊地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还没从她的话里领悟过来,就被她嘴里的鲜血给吓醒了。
在场众人无不如此,他们没想到,嬴扶苏的夫人,曾经将伊敏城拿下的女强人,居然说死就死!
迹菊奋力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手,往甘婧他们那边飞奔而去。她不敢相信地将手伸到甘婧的鼻息下,脸色骤然一白:“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