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远夕心中,一向视孔老夫妇为她们姐妹俩的救命恩人,他们就像天底下的所有老人本该有的形象一样,慈眉善目,和蔼可敬。虽然木远夕在孔府这么久,平时甚少见到他们,但她听其他下人们说起孔老夫妇时,无人不感恩戴德,敬重无比。
然而万万没想到,今天她却有幸得见孔老夫妇的另一面。
想来也真是做梦一般,方才她还在云竹院和林申儿一起吃早餐,不多时,便突然来了个后厨的伙计,将林申儿叫去帮忙去了。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从未见过的婢女,一来便开门见山对木远夕直言:“孔老爷和孔夫人请你立刻到紫晖院一趟。”
于是乎,木远夕便屁颠屁颠地跟着那婢女来到了紫晖院。一路上,她心里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门窗紧闭的厅室内,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木远夕跪在冰凉的地上,低垂着头,因了这窒息的安静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她自知自己的身份,跪地请安之后,便也只能被动地等待。
等着端坐于面前的孔老夫妇金口出言。
整个室内的氛围很不对劲,这诡异的安静令木远夕备受折磨。老半天,孔夫人金佩兰终于发话了:
“起来吧。”
木远夕一听那声音,不详的预感便不再是预感。看来,他们是趁二少不在才单独找的她,想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木远夕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依旧低着头。
“你便是木远夕?”孔万青问道。
木远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明摆着明知故问么?你特么找的是谁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么……“是,奴婢木远夕。”
“你是否还有个姐姐,叫木芳菲,在我进儿的云轩院?”孔万青又问。
木远夕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咱能不能爽快点,直接开门见山?
却还是平静地答:“回孔老爷,是的。”
空气又凝滞了一会儿,孔万青看了眼金佩兰,道:“你说吧。”
金佩兰点点头,开口了:“想当初我和老爷是在前往庆山寺的路上遇到你们的,当时你们姐妹俩流落山头,孤苦无依,我和老爷看你们实在可怜,便大发善心将你们招进府里。我们孔府世代经商,百年望族,百年名门,如今虽说远离了繁华之地安居至此,但不代表我们家族就此落魄衰凉,更不代表我们可以忽视法度礼制的存在。我们既收留了你,你就该深谙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勿妄他想。你可清楚我的意思?”
木远夕将金佩兰的话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心想,大概是二少近来对她过于恩宠的事情传到了两老的耳边,令那护子心切的两老不爽了吧。然而她感觉这番话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怕是还有别的事,她实在捉摸不透,于是依旧低着头道:“奴婢对老爷夫人的救命之恩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忘。奴婢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万不敢有所逾越。”
“单是你不敢又有何用,”金佩兰语气忽然变硬,含着些许恼怒:“我听说,自从你进了云竹院后,云竹院自此主仆不分,就连一日三餐都主仆同桌共食。凭自己能力博得主子喜爱的奴才大有人在,但如你这般深受荣宠的简直前所未有。我聿儿年龄尚小,向来性格冷清不谙世故,对你许是一时之兴,我决不允许聿儿继续做出这种纡尊降贵,有损身份之事。”
得,这么说的话,自己今日,怕是在孔府的最后一天了吧……
既然都猜到了结果,那么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木远夕知道,方才那一大串罗里吧嗦的话都只是引子,这接下来,怕是要进入主题了吧?于是她默然而立,静静地等着。
半晌,轮到孔万青发话了:“你既然是个书童,那么定然识字。你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什么。”
木远夕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见孔万青手中一本蓝皮册子,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民和药铺。
木远夕心猛地一沉。
“看你的样子,是已经知道了这本册子里有着重大的秘密?”金佩兰问。
木远夕垂下目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道:“回孔夫人的话,奴婢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昨日得了二少恩准,于是到镇上去买药。刚好是在这间民和药铺,就在药铺伙计登记入册的时候,奴婢无意间发现了……姐姐的名字出现在登记册中。她采买的,是老鼠药二两,而日期,则是在小少爷出事的前一天。”
孔老夫妇彼此对望了一眼,倒不像是对木远夕的话有所怀疑,孔万青脸色尤为凝重,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她,道:“那你把那个记录找出来。”
木远夕应了一声,便上前接过册子。完全不费功夫,便翻到了记忆中的那一页,然而……
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和她记忆中的信息竟有所出入。药品斤两日期都没变,唯一变了的,是名字。
木远夕瞪大了双目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名字,许久,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有些无奈,又有些无语。早知今日,那昨晚她便干脆睡个好觉得了,又何苦纠结挣扎辗转反侧的,简直是浪费感情!浪费生命!
“你也看到了,那上面的名字,并非如你所说是木芳菲,而是你自己。”孔万青语气虽无半点责难之意,却低沉威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木远夕双手捧着册子,重新跪在地上,垂头而道:“奴婢昨日所见的那本册子,因使用较多而稍显破旧,还有毛边缺角的痕迹。而如今奴婢手中的这本册子,虽然也故意做旧了些,但从纸质上来看,分明就是新的。更关键的是,里面的字迹还能闻到笔墨的新香。这一看便是假的。”
不等两老发话,木远夕又继续道:“老爷夫人深明大义,洞察秋毫,想必对小少爷之死的真正原因已了然于心。奴婢本来还琢磨着该如何将民和药铺的证据毫无障碍地呈交到老爷夫人手中,如今看来,奴婢的想法怕已是多余。”
“很好!”孔万青捻须而笑,语气却依旧透着股凛然之气:“好在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为自己的主子排忧解难,也不枉费我们方才对你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这次若不是聿儿将你从春辉院救出,恐怕你现在早已和珣儿的尸骨一起入了黄土了。”
木远夕缓缓抬头。孔老夫妇端坐于前,高高在上,老迈的双目周围布满皱纹,浑浊的眼睛笔直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她,就好像,她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拨弄的棋子——
“所以现在,便是轮到你给聿儿报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