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精神病院位于市南山公园后面的山麓之下,巨大广袤的绿色植物和种类繁多的温带阔叶林植被,作为天然绿化屏障。市精神病院显得格外的幽静闲适,如若不是精神病院,在这里纳凉避暑的人应该是络绎不绝的。
在这一带的街上,总显得空旷寂寥,掉落在地上的叶子也无人打扫,踩在上面还能发出细细嗦嗦的声响。
夏明阳走到医院住院部二楼313号病房外,隔着玻璃玻璃门,看着此刻正在酣睡的父亲,四十六七的父亲看起来很苍老。父亲的脸色苍白,身上穿着的条纹格衫病号服布满褶皱。深深浅浅的皱褶,如同父亲悲戚的人生般曲折坎坷。
夏明阳轻轻推开门,将带来的东西慢慢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他坐下来,看着此刻安然入眠的父亲。
雨后的阳光温润的洒在大地上,有些则是透过窗子的缝隙跑进来,将空间割裂开来。空中的尘埃在光线里飞扬旋转,跳跃,最后缓缓落在地上。
夏明阳看着那些尘埃竟然如了神。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现在的夏明阳是在哪个世界呢?
夏明阳看着父亲,他伸出手想用手去触碰父亲苍老的脸,去摸摸养育了他十几年的人,思索后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怕父亲会醒来,他怕父亲会再次因为他的脸庞陷入无限的恐惧中,父亲有父亲的恐惧,他有他的惊惶。
风轻轻吹动窗纱,夏明阳又好像看见了夏明川。夏明川就在窗台边上,就像当年在逸夫楼读书一样,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反射出金黄的光泽,夏明阳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和夏明川长得一摸一样。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恭喜你。”那个和夏明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到。
“是啊,回来了。四年了一切都改变了。明川你还好吗?”夏明阳激动的说着。
夏明阳强烈的语气使得睡在一旁的父亲从睡梦中惊醒,父亲别过头看着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夏明阳,一下子从平静中坠落到了恐惧的深渊中。
父亲又惊慌失措的大喊了起来:“朝锦,我错了,你放过我吧!”父亲双手捂住脸大喊起来:“我早该知道那孩子是你的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错了!”
父亲近乎哀求的声音,让夏明阳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父亲太激动了,一下子从病床上滚在了地上,头也磕破了皮,创口开始朝外面淌血。
夏明阳买来的苹果也被父亲打翻在地,此刻正在四散的滚动着。夏明阳想去把父亲从地上扶起来,可是他越是靠近,父亲却越是往后退。直到他发现他已经将父亲逼到了墙角。
夏明阳想自己或许真的不该来刺激父亲,他看着此刻已经尿失禁的父亲,茫然的坐在地上,看着对面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父亲,眼泪不住地流淌着。夏明川早已经消失了,此刻窗纱下空无一物。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杜一一冲到病房,把夏明阳拉起来,又把他推出病房,将发抖的父亲扶起来。又将尿湿了的衣物替父亲换了,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拣起来。
当杜一一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了以后,夏明阳已经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恢复了平静。他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静静等着。
杜一一将长长的头发盘在护士帽里面,她收拾好凌乱的房间后,早已经满头大汗了。
杜一一走出病房看着坐在长椅上一脸疲惫的夏明阳说道:“好了,你父亲现在差不多已经安静了,你还是少来见他为好,有助于他的病情。”
夏明阳点点头说道:“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我想了解一下我父亲的病情。”他声音有些哽咽。
杜一一很淡然的陪着夏明阳,在医院这种地方,像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亲人之间也可能成为伤害我们最深的人。
杜一一从没有体会过这样被亲人伤害的滋味。
杜一一生活在一个贫寒而温馨的家里,虽然穷了些,但是父母给她的关爱和教会她的道理,使她成为了一个乐观向上的女孩子。从医学护理专业毕业后,她被安排到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当实习生。后来通过表姐的关系,她才来到市区里面实习。这对她来说既是一件好事,又是一件坏事。好事是她现在离家更近了,坏事则是被安排到了一个精神病院。不幸中的万幸,她是一个专职护士。她无需像其他护士那样三班倒,熬夜班。所以她才答应了表姐来市里,要不然打死她,她也不愿意来。
其实杜一一刚开始接触到夏朝瑜时,夏朝瑜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很多。那时的夏朝瑜只是沉默不语,不大喊大叫,安静得像个孩子一样。
夏朝瑜的生活也很规律,一向都是晚起早睡,使得杜一一的工作分外轻松,她有时甚至觉得夏朝锦的早已痊愈。但她并不想去细细思量,因为对她来说思考这件事很难,她只想活得简单些。曾经她也会去思量她和沈浩的问题,只是最后结果并不如她所愿。
“你能给我讲讲我父亲的病情吗?”夏明阳小声的问道。
他们并排着走在医院的绿荫道下。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绿荫长廊,攀缘在长廊上面的葡萄叶,层层叠叠的在微风中轻摇着脑袋。阳光被它们剪碎了洒在水泥地上。斑斑驳驳的样子像是散落在夜空的星子,知了在后山站立的树枝上引吭高歌的喧闹。
“关于你父亲的病情,我该怎么讲呢?一年多前,我刚来医院实习的时候,叔叔给我的感觉像是已经康复的正常人,那时我以为他已经康全了。但是半年前他的病却又像是严重了,直到见到你前的半个月,他的病情却突然恶化,他开始大喊大叫不配合治疗,不吃药的情况也越来越多。”杜一一掰着修长藕白的手指说着。
其实杜一一心里有些疑问,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她还是鼓起勇气提出了那几个问题,毕竟厉疾需猛医,夏朝瑜的病或许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她看着夏明阳脸上的焦虑和不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疼起这个早上帮她赶跑流氓的男生,就像当年对贫穷而倔强的沈浩一样。
“我能问几个问题吗?”杜一一将长廊边上的一片葡萄叶子摘下来,边玩边说。
“你问吧!”夏明阳看着杜一一深黑色的瞳目说道。
“关于你父亲的病,我有两个疑问。第一,他在一年前嘴里一直叨念的是‘我早该知道他是夏朝锦的孩子,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半年前他嘴里又开始重复叨念到‘朝锦,我错了,你放过我吧’。从他嘴里的话,我想导致他病情加重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想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你的出现间接性导致他的病情加重。还有就是他一直说的那个夏朝锦是谁?”杜一一终于说出了她的疑问,她想只要解开夏朝瑜这个疑问,这个病人离康复的日子就快了。
“你介意我抽烟吗?”夏明阳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他想用灼热滚烫的烟熨烫脑海深处曲折蜿蜒的记忆曲线。杜一一摇了摇头随后又说到:“少抽点烟。”
杜一一像母亲劝诫父亲那样。她想或许是因为同情,才让她劝诫这个神情低落的男子。
“我父亲嘴里说的那个孩子是我弟弟夏明川,在四年前的车祸中为了救我,不幸去世。我们是高中同学。夏朝锦是夏明川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叔,我叔叔在几十年前也去世了。我叔叔和我爸爸是双胞胎,因为我爷爷去世得特别早,我奶奶迫于生计把我叔叔送了人,关于这些我也是从我家的老照片和我妈妈的口述中得知的。”夏明阳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高挺的鼻腔里窜出来,然后袅娜地腾向了高空。他此刻则格外的平静。
“老照片?你是说你父亲和你叔叔的合影吗?”杜一一惊讶的问到。
“嗯,只有一张,那时我父亲还只是个婴儿,起码有四十五六年了。”夏明阳回到。
“四十五六年了,没过胶的照片估计到现在都氧化了吧!”
杜一一的话像一记惊雷般击在夏明阳的脑海里,他感觉到一阵目眩。
四十五六年前的奶奶都快吃不起饭了,哪还有钱去拍照片呢?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一道光闪过他的脑海后又消失不见。
滚烫的夏风吹过葡萄架,葡萄叶子发出一阵细碎的声音,风也消失得不着痕迹。
杜一一见夏明阳不说话了,于是便又说到:“曾经偶然看着一句这样的话与记忆有关的,对你来说很合适。‘也许对你来说,记忆里的东西或许是一种你无法承载的痛苦,但你要知道,将记忆与人分享却是一件愉悦的事,记忆中的一切都亲切可爱,动人和珍贵。哪怕那是痛苦的过往,过去至少是安全的,因为它属于过去,因为我们都挣扎过来了不是吗?’,叔叔的病情暂时还只能这样子,你尽量少来看他,如果你实在想要看他,最好远远地看一下就好了,等他情况好转了,我会通知你来的,你先回去吧。”
“嗯,过去至少是安全的,而我们都挣扎过来了。”夏明阳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杜一一,硬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夏明阳看着杜一一,又想起了杨旻雪。他心里默念了一句“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我们都挣扎过来了,在痛苦与绝望的边缘。
回忆如同鸦片一样,夏明阳一边沉湎的贪婪咀嚼,一边唾弃的飞奔逃离。
歌德说过世间一切都是隐喻,都是相互关联的,所以回忆代表了过去。杜一一说至少过去是安全的,那么过去隐喻了什么呢?
夏明阳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最后他发现过去的记忆隐喻了自己的冲动,自私,逃避,怯懦。这也包括了他对杨旻雪的感情,对于杨旻雪他像记账一般,而且记得非常仔细。但是关于那本暗恋的账本却从没有人来查核,更不用说有人来兑现付款和结账。
夏明阳走出医院的时候,小街上一片岑寂,山上蓊蓊郁郁的树在火风中发出瑟瑟的声响。他转过身看见杜一一在向他道别,杜一一的身影看起来很小,像停在树枝上的白鸽。杜一一挥了挥手,像是站在伊豆南岸码头的薰子,甜美可人。
伴随着七月巨大的落日和杜一一的挥手道别,夏明阳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