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夏明阳静坐在窗台前。七月的南方,酷暑带来的热流扑面而来。
夏明阳看着窗外在热浪中耷拉着脑袋的法国梧桐叶,而娇嫩欲滴的小叶榕叶子则像骄傲的战士,在烈日下愈发显得生机勃勃。或许生命的成长是与外介环境抗争的过程,然而这个过程必将是痛苦的。
夏明阳随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书平放在灰白色的书桌上,倏尔一阵微风吹动着窗纱,含羞草随之舞动了起来,鲜黄的夹竹桃在窗纱下轻晃动着脑袋。
夏明阳信手翻开,左手无名指指尖触碰到平滑的白色纸张上面,书里写到:“我想,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
风又跑了进来,吹动着夏明阳的睫毛和眼底涌出的泪。他手一松,书页就在风中哗哗作响,书页翻动的声响划破了空间的沉寂,还有他心底的平静。
夏明阳拿出一根烟,点燃。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猛吸一口烟。
夏明阳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他的脑海里一片模糊,烟的苦涩使他停止了思考。
夏明阳粗大的指关节夹着一支白色的烟,像当年张磊手里的白色粉笔一样耀目。一片一片灰白色的烟灰包裹着殷红的火星,香烟的灰烬像是盛开的松塔。
夏明阳指尖轻轻一用力,烟灰从火焰处断裂坠落在书桌上,像松塔一样掉落在湖面,激荡起片片晃荡的涟漪。因为尼古丁的作用,他感觉到一阵轻飘飘地飘摇感,他又猛地吸了一口,再徐徐从嘴里吐出烟雾来,他轻轻地合上书,书的扉页写着《病隙碎笔》史铁生。
夏明川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已四散天涯,请记得回来看看这所学校,像史铁生去地坛那样,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夏明阳继续抽着烟,在袅娜的烟雾中,他又好似回到了旧时的校园里。
夏明阳穿过人民南路右转走到太升小街,再左转过滨江路,穿过人行道。爬过连接南山区和经北区的陡坡,再走几步就看见了气势如虹的市一中。从离开这里到今天回来,已是整整四年。雪藏在记忆海绵里的画面瞬间涌现在眼前。
由于教育局规定假期不准补课的缘故。假期里的校园一片静谧。长长的绿色长廊和当年一模一样。爬山虎还是和当年一样茂盛,层层叠叠的叶子遮天蔽日。绿荫下的水泥地上是星星点点的光斑,像上帝摇曳的裙裾上的颗颗点缀。假期的校园少了往日的喧嚣,又鲜有人来,此刻格外的萧索寂寥。
绿荫大道下长长的过道上,散落着因风吹雨打而飘零的叶子,有些已经发黄,有的还夹杂着些许青绿。
夏明阳穿过长廊,在过道左侧的广播楼停下了。他望向高悬着的四个大喇叭,当年杨旻雪曾在这栋楼里广播了很多夏明川的稿子,夏明阳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那篇《那年我十六》。他记得当年杨旻雪曾在这栋楼里归还夏明川的衬衣扣子,以及杨旻雪对夏明川的深情告白。
操场上的蓝色铁网格在被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有些烫手。蓝色油漆变得有些绵软。知了在树上高傲的歌咏着,夏明阳曾经在这个球场上挥汗如雨。在这里抢篮板,中场拦截,篮下投球;也曾在这里和安世明,陈胖子并肩作战;和胡天韩,张宇,王绍成锋芒相对剑拔弩张。
广播站里放的《because of you》,Adam Lambert ,《一直很安静》,《my heart will go on》….都已销声匿迹,此刻的操场上只剩下聒噪刺耳的蝉闹。还有微风过后树叶相互撞击的声响回荡着。
夏明阳走过广播楼往前再走几步,看见他住了两年的宿舍楼。宿舍楼的二楼,209进门左边是放行李箱的地方,右侧是放书的地方,左右两边都是上下铺,八个床铺。
关于那间宿舍的一切,夏明阳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首先是陈胖子的淫荡和懒惰,还有伍倾旭的钢笔字帖,雷雨夜怕鬼的夏明川,邓威的《基督山伯爵》……一点一滴,他从来没忘却过。而现在他只能站在宿舍楼下,抬起头,静静看着那间隐藏在榕树叶之后的宿舍了。
夏明阳想起那年,他和明川,倾旭一起互泼凉水嬉闹的十月。他还记得明川背后被藤条抽过后的紫痕,还有手上因为救他留下的刀疤;宿舍对面的花园里有杏子从树上掉落时的尖叫;倾旭被偷走的初吻;有他们五人群殴胡天韩的四散逃离。
夏明阳站在逸夫楼下,看着三楼,仿佛杨旻雪还站在阳台上,用手撑着头,风吹乱她的长发。她还在那里,在阳光下对着他笑……
一阵风吹过来,夏明阳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哪怕是在梦里也好!”他的嘴里说了一句。
七月的黄昏来得有些晚,晚风还有些余热。夏明阳推开门朝外面走去,他想他该去看看夏明川了。
出租车司机对于傍晚时分去公墓的人有些忌惮,但最后司机还是左转右拐之后到了公墓。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层的同时,也在暗示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公墓边上的柏杨树在夕阳的拉扯下,影子显得又细又长,地上碎石子的影子则又短又胖。
这座墓地,夏明阳是第一次来。当年陈胖子来医院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夏明川最后的归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来过,究其缘由他是清楚的。
夏明阳来这里一是为了看望,二是为能和夏明川谈谈心,就像是几年前,他们还是好兄弟那样细细长谈,关于什么都可以。
夏明阳向墓地走去,半圆弧的大墓地上林立着一阶又一阶灰白色的石碑。碑林在一排排青绿色的柏树中站立,那些站立着的碑下安眠着一个个沉思的人。随着太阳的西沉,暮色也渐渐重了起来,此刻蝉鸣声已不再呱噪。黄昏里的蟋蟀们此刻则在草丛里载歌载舞。
夏明阳走到第三级阶梯碑林后,向右一转,朝里面走了进去。他停在第七个碑石旁。
夏明阳仔细看着那个墓碑,用手去摸了摸被烈日炙烤过的碑,像摸夏明川的头。碑石还有些余热,在与傍晚的凉风斡旋。灰白的碑石明亮如镜,在灰暗的暮色中,夏明阳的影子倒影在碑石上。
夏明阳蹲了下来用手擦了擦碑石上面的照片,他眼底有些泛红,但他很快抑制住了。照片上的夏明川,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他和夏明川是相似的。他竟以为这里安眠的是自己,难怪当年刘同伟会说,他们长得相似,难怪在车祸现场母亲会把他们认错。
夏明阳的指尖抚摸过碑石,碑石上面写着‘生于壬申年五月廿八日,卒于庚寅年四月三十日。’墓碑上铭刻的墓志铭是夏明川自己写的《夕阳》,上面这样写到:
拉长了行者的背影,给他们可以摇曳的灵魂,退却不是懦弱,前行不是勇往。
照耀着跳舞的炊烟,给他们鲜丽粉亮的霓裳,思念有了方向,温暖徐徐绽放。
也许一切都将灰染,而你只是有些耀眼而已,在黑暗即将覆盖万物的时候。
这首《夕阳》夏明阳是知道的。
2010年的时候,杨旻雪特别喜欢这首诗,夏明川说送给她,杨旻雪经常在他面前背诵。
夏明阳摸了摸碑石说:“明川,我回来了,来看看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鼻子也在发酸,然后他又说到:“明川,有点忍不住,让你看见我哭了,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还看书吗?”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儿风都没有。东南方向有月影淡淡的悬挂在暮色中。
“不说你了,说说我吧。我大学读完了,在哈尔滨读的。在你生活过的哈尔滨,在有你童年记忆的城市,你还记得哈尔滨吗?你一定记得,你曾说过的要和我们一起去看冰雪世界。你,我,杏子,旻雪,倾旭,世明,胖子。我替大家看了的,很漂亮,冰晶透莹的样子,不知道和你眼中的那个冰雪世界是不是一样…”夏明阳说着说着突然就痛哭了起来。
夏明阳伏在墓碑上面声音嘶哑着,鼻子抽泣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才渐渐低了,情绪也逐渐平稳了些。
夏明阳掏出烟,点燃。
“你不喜欢我抽烟吧,我也不喜欢,没办法三四年了,戒不掉了。”夏明阳说完,对着墓碑的照片嘿嘿一笑。
“要是你在就好了,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如果你不救我,今天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当年你找世明的那件事情,如果不是我,也许……我们两人之间没有谁对谁错。你记住,你我是兄弟,是至亲的兄弟。”
夏明阳说完,又抽起了烟,直到烟燃到过滤嘴有些烫手时他才扔掉。
“你看,要是你还在,此刻就不是我一个人与这苍茫的暮色平分这个世界了。”夏明阳的声音越来越小。周遭的蚊子嗡嗡声,蟋蟀声,青蛙的蛙鸣声显得越来越嘈杂。
“天色不早了,你看月亮都出来了,明川我先回了,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夏明阳说完用手触摸着,夏明川微笑着的照片,时间又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他们相识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16岁的少年。
在夏明阳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墓碑上生平介绍的右下角有一大块泥,他伸出手将泥块整个抠下来,再掏出湿纸巾,将泥灰覆盖着的大理石擦干净。他被几个数字吓得瘫坐在微微发烫的地上。原来,他和夏明川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瘫坐在地上,夏明阳双目凝视着夏明川的照片。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透彻如玉的月亮撒下一地如银似雪的清晖。夏明阳坐在夏明川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去。
“什么他去了墓地?那你让他发现没有?”
“没有,他只是坐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好的,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他。”戴着白色面具的那个人坐在座椅上,窗外的风轻轻地涌动着。他心里涌过的暗流,搅动着他原本坚定的计划,他本该坚定的,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却动摇呢?
他错了吗?他只想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难道他真的错了吗?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