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
舅舅和表哥将最后一块黄土轻轻垒在外公的墓上,那些散落在夏明阳脚边的泥块,像是安眠在这片大地上的外公一般,生在这里,活在这里,也长眠在这里。
夏明阳点燃一根烟,燃烧着的烟丝飘散出袅袅的烟雾,又随之被空气中氤氲的湿气拍散。猩红的烟焰火红火红的,他猛吸了一口,吞入到肺里。被呛得直咳嗽,一阵冷风吹来,他有些发抖,眼睛里也因为刚刚强烈地刺激留下了泪。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黑压压的云在空中四散着,它们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乱开来。远处的山腰处由于水汽过多而形成阵阵白白的雾霭,空气中的湿润滋养着夏明阳的鼻腔。
夏明阳似乎想到些什么,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低下头,用脚向前小小地迈了一步,又收了回来。
夏明阳抬起头看见杨旻雪和前来送葬的人群,都撑着大大的黑伞,缓缓地向远处走去,他们很有规律,杨旻雪寻着众人的脚步没回头。他们好像走远了,雨滴撞击雨伞发出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很多。远处又传来隆隆地声响,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来。
夏明阳见过几次生与死的碰撞呢?
四年前的那个六月,倒在血泊里的夏明川奄奄一息,那天好像也下着雨。倾旭安安静静躺在病房里的那天,好像也下着雨。那些还历历在目的死亡瞬间,像是滚动的雪球一般,向着他直面而来。回忆闪过,他又被拉回记忆中,明川躺在他的怀里嘴里虚弱地说道:“哥哥,原谅我!”
夏明阳将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踩了几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那潮润的空气润养他干涸的喉。
夏明阳转过身去,表哥将已经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表哥又将最后的土垒了垒。表哥看着他接着说道:“明阳啊,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该怎么讲呢,我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对你开口,你知道外公在生前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再者我们家在这里还是有些影响力,所以……”
“表哥,你说吧,什么事?”夏明阳的语气很缓慢。其实他早就知道表哥要说什么,前来给外公送行的队伍里面,他并没有见到父亲。
夏明阳也知道在这么庄严肃穆的葬礼上,疯癫的父亲无疑会成为人群讨论的焦点。像这样的场合,是父亲不该来的地方。夏明阳并没有责怪表哥的做法,其实他自己也是怕见到父亲的。
夏明阳害怕听到父亲嘴里叨念的那句:“我早该知道那孩子是朝锦的孩子。”这也是他为什么这四年来再也没有联系过父亲的原因。他知道舅舅一家会把父亲照顾得很好,然而就在表哥刚刚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自私的。
“我爸还好吗?”
“等会儿,姑父过来了你们好好聊聊,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表哥说完,点燃了手里的烟。
父亲还好吗?那个中年丧妻失子的男子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病好了还是严重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在精神病院会不会被病友欺负?会不会遇见一个不良的主治医生?夏明阳现在突然痛恨起自己来,他痛恨自己剥脱了父亲该有的权利,厌恶自己曾经那么狠绝。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将点燃的烛火扑打得左右摇晃,像是溃不成军的战士,在风中踉踉跄跄的逃跑。
“明阳,你要原谅表哥,我知道这么做对你来说可能稍显卑鄙!”
“表哥,不要这样说。你先走吧,我在这里先等等!”夏明阳低语到。
夏明阳该怎样去面对父亲呢?
四年前的不辞而别,四年前的那个自己早就死了,在夏明阳擅自作主把名字改了的那一刻,夏朝瑜的儿子就死了。现在的他不过是活在现实之中的傀儡。他在代替某人活着,而所谓的活着也仅仅如一个躲在阳光背后的影子。
父亲坐在一个轮椅上,被一个护士推着前行。父亲的身影由一个远远的小点逐渐放大,逐渐向他走来。夏明阳紧张的呼吸着,双手不停地张合着。等会儿他该说些什么呢?
“爸,你好!”
“爸,最近好吗?”
“爸,您的病怎么样了?”
“爸,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传安。”夏明阳说完之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不停地摇着头,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自私,更多的是不孝。父亲发了病,他却从来没有去探望过,没有陪伴过。父亲独自在冰凉的医院里,任由可怕的疾病一点一点吞噬着父亲的心智和身体。
在夏明阳背后的烛火又一次被雨水打湿之后,他平静了下来,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消然于无痕。夏明阳一步一步向父亲走去。
当父亲的轮廓清晰的出现在夏明阳眼前时,他的眼眶早已湿润。父亲老了,青黛的头发中夹杂着一层层灰白,鬓角的黑丝也夹杂着丝丝白发。父亲的脸颊比四年前更瘦了,像是被人用刀割了去。
父亲的眼眶深深地陷入颧骨中,他额头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多了,也更深了。父亲紧闭着眼,安详的坐在轮椅上。
夏明阳跪在轮椅前,地上的雨水将他膝盖沁透,他像小时候一样用脸贴在父亲的腿上。眼角的泪水也滚涌而出,昏睡的父亲一下子惊醒了。他微笑着抬起头,热切的望着父亲。
突然,夏明阳感觉到胸口一阵疼痛,整个人也不自觉向后倒下,父亲的用力将他踢开,父亲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没有半点骨肉亲情。
父亲的嘴里大喊着:“朝锦,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你是鬼,你从地狱来找我了。”
父亲在轮椅上拼命挣扎着,又大喊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父亲声嘶力竭的咆哮着。
墓地四周空空荡荡的,唯有雷声隐没可闻,雨声可见,风声可听,一切都那么安静。唯有父亲见到他时惊惶的呼喊声还在耳畔回荡着,父亲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将夏明阳刺得鲜血淋漓。
夏明阳又仿佛回到四年前的那场车祸现场,夏明川鲜红的血从胸口,嘴里,鼻腔里,不停地朝外冒出来,记忆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夏明阳躺在冰凉的草地上,任随风夹杂着飘落的雨滴,拍打着他的脸,泪水和雨水在他脸上乱着一团。
杜一一撑着伞向夏明阳跑去,杜一一长长的头发像是跳跃地精灵。她弯下腰时,那长长的头发就任性地掉落在夏明阳的眼睑上,杜一一伸出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像荷花般清新淡雅的味道,然后那个明媚的女子对他说:“起来吧,躺在地上会感冒的。”
那一抹浅浅的微笑,如同盛开在六月妍娇的水仙花。
杜一一又微笑着对他说道:“快起来吧!”
夏明阳鼓起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个女生又打着伞走向父亲,并且还对父亲小声的说着什么。夏明阳看着刚刚还狂躁不安的父亲被这个女子用几句话就安抚了。父亲在她面前像是温顺的狮子。
“你好,我是你父亲的专职护士,我叫杜一一,你也可以叫我一一!”杜一一微笑着,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长长的头发在微风的轻抚下跳起轻柔的舞,他回过神看着杜一一,杜一一的脸始终都带着微笑。
“你好,我是夏明阳,你叫我明阳就好了,让我来推他吧!”夏明阳说完急忙得跑到轮椅后面,从杜一一的手里接过父亲的轮椅,当父亲看着他跑过来时,又惊慌地叫喊了起来。
“为什么父亲看着我,会想起朝锦叔叔呢?看见自己的弟弟难道不该高兴吗?”夏明阳的心里想着。一阵冷风吹过,浑身上下一股冷颤袭来,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起来,牙齿也磕巴似的不受控制。
“我听说,自从叔叔病了,你就没有回来看过他,你是在外地读书吗?”杜一一问到。
其实八卦并不是杜一一的天性。就像她看《综艺大嘴巴》《娱乐猛回头》这些节目一样。她只想听听那些明星做了些什么,她才不会关心什么EXO里面的张艺兴回不回国,黄子滔解不解约。
在杜一一看来,只要有节目可以看,有零食可以吃,有音乐可以听,就足够了。让她一直不解的是吴京不认识EXO,就去爆吴京的贴吧;陈赫出轨就去微博骂陈赫,然后安慰许婧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最后当她读完勒庞的《乌合之众》以后,她才给了那群人一个很鲜明而又极具争议的标签,那就是“脑残党”。当然对于她来说,就算华晨宇那首《癌》遭到再多口诛笔伐,她也能拿出誓死无畏的心去抵抗,她不允许别人说她的花花,哪怕半句也不行。
当她看完《乌合之众》以后,她就在思量着自己算不算脑残党,最后她又自己否定了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否定自己是不是脑残的时候,家里的电视正放着华晨宇十进九的比赛。那天她一边吃着鸡腿,一边抹着泪,在电视面前大喊道:“花花,我爱你!”被她搁置在书架上的那本《第二十二条军规》已经布满了厚厚的灰,旁边的那本《海边的卡夫卡》现在连目录都找不到了,是的她最爱的就是卡夫卡那本书。
“嗯,这四年来,我都没有回来过。”夏明阳说完,把放在轮椅后面的花拿了出来放在外公的墓碑前,然后鞠了躬。
风渐渐小了些,雨也顿了,四下里又渐渐地静了下来,在草丛里的蟋蟀还不时发出声响来。然后夏明阳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燃烟的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可是眨眼间那个影子又消失不见,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没在管它,然后继续将烟点燃。
杜一一看他悲痛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了。
“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再等会儿可能不好打车了。”夏明阳说完将父亲的轮椅转向,向着来时的方向缓缓地走着。他走得很慢,一是为了配合杜一一的脚步,二是怕颠簸的路面会让父亲再次感觉到紧张和不安。
杜一一给他们撑着伞,也慢慢的走着,杜一一打量着自己旁边的这个男子。他身高在175到180之间,短短的头发;短发将他的耳朵轮廓和侧脸都承托出这个年龄段该有的色彩,而且在杜一一看来他有些沮丧的侧脸还是那么有神采。一件白色的T恤衫,纤瘦修长的手指上也没有带什么乱七八糟的铁圈儿。因为在杜一一眼里,只要是未婚的男生,手指上带着那些铁圈儿都是不成熟和娘炮的行为。当然这里不包括她的华晨宇。
旁边这个男子穿着一条修身的深蓝色LEE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灰白色阿迪达斯。杜一一,又打量着他的额头,然后是眉毛。她认为那眉毛有点儿像毛毛虫,有点粗。再然后是眼睛,双眼皮上的睫毛不长不短,眼睛很大但却没有什么神采,但是瞳仁却够黑。嘴角的胡茬很长,像是一群肆意生长的野草。杜一一看着那些胡须时在想,要是这些胡须也长在花花的下巴上,她肯定接受不了。最后她又想到了沈浩,那个几年前的刻骨铭心。这个男子确实有那么点沈浩的影子,但她也知道,这个男子确实只是有点儿沈浩的影子,是身高还是眼睛,她终究说不上来。好多年了她以为她忘了沈浩。是的,她以为。
夏明阳回过头,远远朝墓地看了看,像是一句无声的告别。
天上的乌云,又渐渐聚在一起,风又渐渐大了起来,四下静悄悄的。夏明阳和杜一一的身影越来越小,风吹打着树叶发出哗哗地声响,墓碑前的烛火被吹熄之后,一缕缕烟徐徐向着天空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