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北方新原城依旧是料峭的春寒。今年的春天反常的来得晚了许多,就在昨几日惊蛰过后还下过纷飞的雪。
这样的气候里,整个封天都似乎是沉睡着的。让人觉得这一块土地仿佛早已经脱离了十多年的苍歧之乱一般,
封天从独立出沧澜开始,就保持着一种明哲保身的低调。从不主动挑衅青川,从不在政治上发表任何对话,直到两个月前向沧澜递交了震惊世人的盟约。这股默然不语却随时可以影响天下大势的力量,在沧澜略显复苏之际终于加入了天下分合的角逐。
虽然离沧澜郡主明穗已经随着和亲的队伍来到新原城一月有余了。这位远嫁而来的沧澜摄政王千金却还没有和封天皇帝禹塬完婚。按照沧澜礼俗只有过了十六岁的男子方可娶妻。禹塬陛下年方十五,却是要在等上四个月完成冠礼之后方可履行和未央郡主的婚约。
这漫长的四个月后的婚典,算是向来平静的封天日夜期待的大事。
封天皇家别苑。
亭台楼榭里传来女子的浅唱,那声音轻灵婉转,一个婢女衣式的女子正在楼廊里拿着清洁好的衣服往主子的房间里走。她是最近才从浣衣房提拔出来做沧澜郡主侍女的。对于之前在宫里面受人欺凌的她来说能得到侍奉封天未来皇后的机会,简直是上天对她最大的眷顾。
“小媛!”高兴的忘乎所以的婢女突然被叫住。她这才看到自己已经快走到了主子的房间。门口另一个侍女略为生气的看着她,像是对她此刻的大大咧咧不满。
“小倩姐姐…”
小媛认出来了这是郡主殿下贴身丫鬟小倩。她是自愿从沧澜跟着郡主殿下过来的,可谓是眼下主子最宠信的侍女。
“你不是给郡主煲汤去了么?”
“早就做完了。要是都像你这么慢郡主殿下早就饿死了,你说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人呢”小倩走过来轻轻敲了一下小媛的头言语虽然像是在责怪,却更多的是呵护。
小媛早就对这样的责怪习惯,上到她主子,下至这个姐姐一般的侍女。从沧澜来的姐姐们都没有封天皇宫里侍女们的那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她从最开始见到主子时候的战战兢兢,也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散漫。
“你说这封天怎么就这么冷呢?郡主殿下最怕的就是冷了。”小倩不知道小媛心中所想,眼神看到楼廊外还未化掉的积雪不满道。
“沧澜没有雪么?”小媛见怪不怪,这里的气候向来如此,眼下稍微反常在她看来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一个以水为号的国家,自然不喜欢自己被冻结的样子…”
小倩还没有开口,插话的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两个侍女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人打扰,都是惊了一跳。
“抱歉,惊扰二位了…”对面那男子四十来许,穿着的却是不应在这深宫禁地出现的一身布衣,可掩饰不住他一身超然的气度。
“丞相大人!”
小倩还在愣神这个男子是何人,身边的婢女倒是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大人物。她未曾读书,也不知道政事。只是在偷听其他宫女闲谈之时隐隐听到这个布衣丞相,要比金銮殿里的皇帝还要权贵。
“丞相…你是封天慕容丞相?”小倩虽然吃惊但也没有失态。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对于天下大事的了解远远要超出寻常人。
“正是在下。”对面的慕容夜没有计较小倩的越礼,心底不由对自己将要拜访的主人又多了几分赞许。
侍女如此,这主子定然更值得一见。
“不知丞相大人来此处有何贵干?”小倩对贸然来访的人也不敢造次,这个男子的气度几乎让人一眼便被折服。
“郡主殿下委身到封天一月有余,慕容忙于军政,却是疏忽了招待。到现在都未能见上郡主一面以表歉意…还望能通报一声。”
慕容夜拱手对小倩道。堂堂封天丞相,竟是毫不吝啬的对一个侍女施礼。
“小倩不敢。请丞相稍等片刻,小倩这就和郡主通报”小倩自是不敢拒绝,拿过来旁边人手上的衣物,吩咐小媛在门口等着便去通报。
片刻,便传来了消息。
“丞相大人,郡主有请”
慕容夜踏进屋里的第一刻就感受到了不同,屋里的温度和寻常室内高了些许。像是这个屋子里住的人特别的怕冷。
炉子里的料加得足了许多。香炉旁边便是桌案,案上摆了几本被翻看过的书,慕容夜脑海里不由想到一个女子在夜里依偎在炉子旁边夜读的样子。
只是书香门第中大家闺秀不一样的是,那些书倒没有四书五经只有兵法军政。慕容夜不自觉的笑了一笑,眼里竟是温柔的样子。
“她和紫珊丫头可是真像啊。”
“不知丞相大人到访,来不及收拾,让大人见笑了。”慕容夜短暂的思绪被打断,他看到散乱的书被一双女子的手整理起来。他这才看到自己要见的人。那华服的沧澜郡主面色有些暗淡。在这样温暖的室内也是戴着披肩的。
“贸然来访,是慕容的失礼”
慕容夜对着轩辕明穗行了个礼,面对封天皇帝也不曾下跪的他,已经在对明穗表达最高的礼节。
”蒙丞相关心了。明穗未能出门迎接,才是失礼”明穗笑了笑,她轻轻的抽出案边的凳子,示意慕容夜坐下。自己端起炉边的紫砂壶,沏了两杯热茶。
“听闻丞相素来喜茶,这沧澜带过来的相怀茶可曾喝过?”明穗递过紫砂杯,自己也坐下喝起茶来,一口入喉,郡主不由微微颦眉。
“相思入口,相念在怀。这茶虽苦却有后味醇香,实在是上等的茶。只不过…郡主殿下一口喝得太满,苦却不是一口能够饮尽的…”慕容夜接过杯子,轻轻抿一口。那腾出来的热气盘绕升腾,隔开了两个不同心思的人。
“郡主殿下,可是觉得原州太冷?”
“是啊,以前念着能多看几场雪。哪想自己的身子竟是这么受不住寒”明穗苦笑道。
“城东倒是有一处禹塬陛下的别苑,是依着地热温泉而建的。郡主殿下若是不嫌弃,慕容这就安排下人,让殿下搬过去。”
“不必劳烦了”明穗又喝了一小口热茶,这一次不如方才那般不适。“越是受不住,越是应当多多适应。以前出了门可以闹着要回家。现在可由不得任性了。”
慕容夜看着面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女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他当然明白这个少女选择远嫁承受了多少的痛苦。而这场政治婚姻却是他一手缔造的。这个和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因为他那日的一纸盟约改变了命运。
“丞相过来还是有别的事情吧?”
明穗放下茶杯问道,慕容夜听得出她在期待什么。来封天两个月来,她几乎断绝的了一切和沧澜的消息。封天丞相几乎能想象一个少女整日在窗边望向南方的情景。他作为一个父亲,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过这种生活,却给眼前这个少女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这里有一封明武帝的手书…”布衣丞相犹豫了许久,像是考虑该不该交出自己带来的东西。这封信到他手上已经有了数日的时间,一旦交给轩辕明穗便会让她知道沧澜发生的所有事情。
眼下婚典在即,会不会出现什么乱子谁也不敢保证。
直到看到明穗期待的眼神之前,慕容夜都没有想过把这封手书交给她。
“也罢也罢…”慕容夜内心叹道。
“或许她真的要喝上所有的苦吧”
“明武帝?”明穗慢慢的接过丞相手中的信,她像是不敢拆开一般,只是细细的抚摸着信封。
“灵澈他的帝号么?”少女的眼神渐渐的明亮起来,好像是寄信人就站在她的旁边,还是会在冷的夜里面给她披上军衣,还是会在她读书不懂的时候给她一些玩笑和指点。
“嗯,灵澈陛下已经成为了沧澜共主,帝号明武。有这样的君王…沧澜当兴。”
明穗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面慕容夜的说话,她痴迷的看着手上的信,许久才撕掉封条。
三尺长的纸被展开的时候,明穗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宁静的月夜,穿着轻纱的少女在月下翩然起舞,一颦一笑尽付丹青。
“这是…临云关”明穗笑了笑,眼里的泪水却没有征兆的掉了下来。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他起舞了吧。
他当时也知道么?为何就像是最清晰的记忆一样被这么高超的画技凝固在了那一刻呢?
“郡主殿下,这背后还有字。”慕容夜指了指画的背身。他原本留下是怕明穗看完信之后会有对沧澜的疑问想要开口。可没想到那沧澜帝王最先送来的是这样一幅画。让深沉老练的他也不知所措。
“明穗,叔父王兄已故,沧澜之事已尽如当日所想。灵澈无奈,不求能得卿所谅。然念卿极深,夜不能寐,故作此画聊解相思之苦。十六年永兴,三年澜州。唯有一憾,不能有卿相伴,尽我余生。往事每思每痛。今与卿相隔,惟愿卿安好。灵澈未忘当日之誓,待重整六合,定许三生。”
灵澈字
“重整六合,定许三生,他就不怕这封信给其他人看到么?”慕容夜看到这样露骨的话不由得心头一震,这样的内容若是传出去必然是天下轰动的。沧澜皇帝竟然在给封天未来皇后的信里写下了如此荒唐的话语,这在礼教繁多的沧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慕容夜还是看到那个少年皇帝执笔写下这些句子的霸气。那种不在乎与天下为敌的执着。
“灵澈…”
轩辕明穗再也止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们过去青梅竹马的岁月里,灵澈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她的感情。很多的时候明穗都在苦恼的觉得自己是在默默的一个人付出。他们本就是名义上的兄妹。而灵澈背负的东西,也一直在模糊这两个人的界限。
“与卿相伴,尽我余生”
“重整六合,定许三生。”
明穗反复的念着这样的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灵澈做事是有多么深思熟虑,可是现在竟然提笔给她写下了这样有悖伦常的话。她终于在这么遥远的异国他乡体会到了这个少年炽烈的爱。只是这么多年一直被压抑在心里,突然被思念撕扯了出来。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
明穗轻抚着那画上的每一个字。好像是要把灵澈的每一句话都拿到心里去。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喃喃自语
“就算是说了…你还是要完成你的使命,我还远嫁到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提呢?”明穗无力的坐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那幅画再也不言语。
“郡主殿下,慕容先行告退了,今日的事,慕容会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慕容夜叹了口气选择了离开,起身之时才开口说出一句不像封天臣子的话
“若是郡主相信灵澈陛下,或许真的会有先苦后甜的一天到来。”
慕容夜快步走出了屋子,门外只剩下那个叫小媛的侍女,她正在门口无聊的唱着歌。慕容夜听得真切,北方的词,却是是沧州才有的曲调。
“箫声起,箫声落,塞雁高飞人未还…菊花开,菊花败,山高天远烟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