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朦胧,君天离满身疲惫的在树林里蹒跚着。他已经不知道身后还有没有追兵,前行的方向一片迷蒙,他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慢慢的摸索前进。
地上成堆的枯叶在脚下窸窣作响,在整个死寂的林子里响起哀鸣。
阿远死了…小成也没有逃出来。一起出逃的兄弟们在慌乱中四分五散,大雾成了他们的隐蔽,却也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彼此。
“可恶啊…”君天离实在走不动了,他扶着前面的树干坠下了身躯。一晚上的厮杀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精力,能凭一股意志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能量。
“真可恶啊…”十五岁的少年又重复了这样一句话,他抬起手了狠狠的锤在了树干上,却又因为疲惫无力咳嗽起来。君天离满是不甘,他原本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要不是在逃走的最后关头有一个青川将领点名要看他的角斗,他们在青川人发现之前至少都能逃出十里之外。可就因为这番变故,原本说好要一起逃出魔窟一群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年多前他被卖到幻州的奴隶市场,因为从来不肯对买主妥协而被丢弃到了青川人娱乐的角斗场,血腥和黑暗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少年的生命。
“没人从这里或者出去,要么这一场死,要么下一场死。”
“小子…这样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死吧!”
“他竟然能赢了?真是意外啊,竟然一口咬穿了别人的脖子,不过自己也快死了吧…”
“我叫阿远,我教你怎么杀人吧,下次你就不会这么惨了…”
“你现在可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角斗士了!”
“天离,没想到我们两个会抽到一起自相残杀…如果我输了,记得帮我告诉我弟弟,一定好好好活下去…活给这群狗日的青川杂种看。”
“你们愿意跟我一起逃出去…还是一个个死在这里?”
“当然愿意,我们有什么不能相信你呢?”
现在他终于还是逃出来了,怎么能在这里止步呢?自己带着这么多人的信任走到这里,难道要让生死不明的他们失望?君天离掰下大块身边的木屑狠狠的刺了一下自己的腿,神经在刺痛之下得到了短暂了惊醒。少年用尽全力站起来再往前面走。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意识在逐渐迷糊,他听到清晨刺骨的风里隐隐传来绝望的声音。
“快跟上!人就在前面!”急促的脚步和话语参杂着零星的犬吠。青川的奴隶营里最忌讳的就是奴隶的叛逃。此刻方圆数十里的地界怕是飞鸟难渡。何况,陷入重围的只是一个重伤的少年。
“爹…娘……天离已经尽力了…”少年对后面追兵的嘈杂已经置若罔闻,他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个黑暗的牢笼,如今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去了。他拿起手中依旧紧攥的木刺,毫不犹豫的闭眼像脖间刺去。
在一个充满死亡的地方,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木刺还未到脖间,少年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他的手没有了知觉。四周的大雾仿佛更加朦胧了,迷幻得如传说中不见光的深海一般。可君天离最后还是在这片朦胧里见到了光。那光透出一个人形缓缓慢慢地来到了他身边。君天离听到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只是一句就让他以十五年来最放松的状态睡了过去。
“小傻瓜…真是苦了你了啊。”
…………
…………
当君天离再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已经置身在一个完全不知道何处的地方了。他只知道自己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这么清新的空气。模糊而略微刺眼的光晕在眼睛里慢慢换散。他一时还看不清周围的状况。
“我是死了么?”十五岁的少年问自己,他的记忆停留在那决绝自杀的一刻。这里就是所谓的天国么?自己双手染过那么多人的血以后,还能够到这个美好的地方?
“你终于醒过来了…”君天离迷糊的听到一个声音,有种莫名的熟稔。他缓缓的侧过身子寻找声音的方向。那眼里的模糊感慢慢消失。少年看到一个人影慢慢的向他走了过来。他也来不及想什么,一年多角斗厮杀的磨练下来,他竟是选择了拼命地向后挪动。
“孩子…”君天离退避不及的被一只手触碰到了面颊。突然他怔住了。那只轻柔的手抚在他的侧脸,那温柔的感觉让君天离想到了娘亲。
“可怜的孩子…”那女声又说了一句,就这么简单的话让从血腥中爬出来的少年竟是掉下了泪来,一年多来,他们只是被逼迫着不停的杀人,不停的看着同伴被杀。有谁还记得他只是个孩子?有谁会说他这样的年纪,只应该在嬉戏和成长中平凡度过?
君天离违心的侧过了头,避开了那只温柔的手。在肩上的衣服上擦干自己的眼泪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衣服,自己也正躺在一席舒服的软榻之上。
“水…”少年埋着头含糊了一句。那榻边的身影愣了一下转身去寻找杯子。叮当声响,什么东西被拿又放下,过了一会君天离才接过一个器具。竟然是盛满水的大汤碗,少年二话不说埋头牛饮。他已经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这么多的水竟是一下子被喝光了大半。向少年递碗的双手却也没有收回,不断轻抚着君天离的后背,像是怕这个牛饮的孩子呛到。
“慢慢来…不要紧……”听到女子温柔亲切的声音。君天离放下碗的一刻也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他好奇的打量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那女子也笑着看他。让君天离产生一种错觉,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温柔的溺爱。
此刻的少年疑惑良多,他支支吾吾的想组织自己的语言,询问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可是思维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混乱过。良久,他才讲出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仙女姐姐,你…好漂亮啊。”
那女子也不知道这个警觉的如小兽一般的少年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笑。君天离目不转睛,他看到那不似凡间的容颜因为这一笑脱俗了他周身的尘世,顷刻,少年心里化开了什么东西,仇恨,苦难,突然都归结了平静。
“小傻瓜…哪有什么仙女。”那女子轻轻的敲了敲呆坐在榻上少年的头,又摸了摸少年的鼻子笑道
“以后呀,你叫我雨妃姐姐就对啦!”
…………
…………
“雨妃姐!”
君天离又醒在这样一个深夜。他知道方才又是一场长得不愿意醒来的梦。梦里他日夜寻找的人就在身边。那样轻轻的拍着他的背,给他唱苍歧之野千年来最好听的歌。
君天离掀开被子坐起身,每次惊起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入睡。他不自觉的用手摸了摸胸口那早不存在的镯子。
“雨妃姐,你懂这么多东西,能不能教给天离?”
“好呀,那天离想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要成为兵法大家,领军作战灭掉青川。”
“天离…若是想学兵法,你要答应姐姐一件事。”
“什么?”
“生民无计,当兴仁兵。若是为了复仇,便是违了大道。善恶一身,一定要灵台清明,不能走了歧路。”
“天离明白了”
“天离,这个手镯是姐姐的信物,你一定要带在身上。等姐姐办完了事,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雨妃姐,你要去哪里?你也要离我而去么?”
“人生在世一辈子,有些事情总是不得不去做的…只要你心里有姐姐,以后肯定会相见的…小傻瓜…”
“不,姐姐,让天离跟你一起走!”
“天离,聚散终有时,你就在这里等姐姐,等明年这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再见了”
往事如烟,君天离临窗看着渐白的黎明,如今桃花已经开了三度。陆雨妃已经从他生命里消失了整整三年。少年心里的空白慢慢的越来越大。最后让他总是在梦里惊醒。
“既然醒了。就做些正事吧”
君天离隐隐听到远处的鸡鸣自言自语道,天边已经开始渐白。他已经无心睡眠,却还是返回了床上,不过这一回却不是补觉,少年盘腿坐着。那姿态分明是在运功。
“且看看到什么地步了。”
“道有道,而常隐,道无道,而循循六合。气者,天之造,人者,运之机。造化神机,天人一也。”
君天离回想着当日苏辰亲授的运气法诀,天资高如他也对着晦涩的大道充满着不解。不过他倒是记住了苏辰教的循序渐进。在终日的修习之下,也慢慢的由表及里接触到了自己体内的大世界。
虽然君天离没有见过其他习武之人的经脉是如何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不会如自己身体这样一般怪异。体内诸多经脉四散周身,每一条游走着五道光亮不一的线,明明暗暗像是从每一条经脉里又重新开拓了五条分脉,以至于在走势纵横之间隐隐有斑驳的光海之状。
丹田之中,五个光团首尾相接,所有的明暗的线都是从光团里涌动出来。君天离看的分明,那五个光团之中有两个略微有一些缺口,而他们连接的脉相也是相对更加稳健有力的。这样的异象从半年前和李元煞大战便出现了,起初第二个缺口还时开时合不太稳定,半年的修炼下来,它已经和第一个光团没有什么两样。君天离也终于突破了第二重封印的束缚,慢慢可以调动另外一道力量了。此刻若是苏辰在侧,恐怕都来不及赞叹。
如今的君天离算是又跨入了一层新的门槛了。
君天离继续吞吐气息。体内的世界在苏辰精妙的功法下慢慢运转开,那经脉里的能量慢慢的旋转起来像是成了一个个河道里的漩涡。少年身边的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聚集,隐隐的波动包裹了床上运功的人。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拼命的挤进那一个有力的躯体。又过了片刻,那持续的波动突然一下消散。
君天离长嘘一口气。睁开了眼。
“还是失败了啊…”
少年自嘲的笑笑,他听苏辰提过,人修为再强能发挥的力量终究有限,然而天地之力无限。什么时候能借用到天地之力,他的修为才真的算登堂入室。
方才他努力调动周身的力量,想如长鲸吸水一般借用身边的天地之气。可是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那体内本身的力量仿佛和外界格格不入,说什么也融合不到一块。君天离倒也明白这种修行强求不得,收起了盘坐之姿。
窗外竟是白昼通明,君天离眼力极好,看到窗外阳光之下的日晷已经走到了午时。回想刚刚只如片刻的修炼,以前还不明白苏辰说的常有人闭关十载,现在看来对修行之人未必是什么难熬的事情。
“难怪苏辰大哥雨妃姐姐修行数十年,也是一幅青年样子。这时间真是感觉不曾流逝”
君天离走出门外,在阳光下活动手脚。又开始了无聊的自言自语。这样的习惯,是从陆雨妃离开之后就再也改不掉的。
“说不定那个死女人,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妖怪…”
君天离甩手瞥见腕上的佛珠,忽然想到了那个分别半年的紫衣少女。嘴里满是贬低的意思。而他却是丝毫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似乎同样贬低着自己的陆姐姐和苏辰大哥。
“天离哥!你怎么才起来啊!”阳光下一道倩影随着声音而至。君天离忽地一下被人挽住了手。不知为什么从半年前看到夜紫珊开始,宣萱对君天离已经不再那么腼腆。这样的亲密至极的动作让少年颇为苦恼。
“稍微练了一下功,没想到就这个时候了。”君天离尴尬笑笑,他此刻都还是穿着下榻的睡服,头上发丝散乱,全然一副不应该被人看见的样子。
“天离哥陪宣萱上街吧。”少女摇晃着君天离的身躯道。虽然是征求,但女孩子这种口吻显然是不能拒绝的。
“那你等一会…”
君天离也没有借口不去。他只是让宣萱等待他更衣洗漱。那得偿所愿的少女开心的点头,迈起步子在大院里走来走去。君天离半年来时常去军营练兵,更换衣物的速度堪称一流。不消一会,少年英气勃勃的出现在了宣萱面前。
“我们去哪儿?”君天离问道。这种事情若是宣萱没有个安排,他肯定是要没头脑半天的。而少女并没有被问倒,她也不答话,只是拉着君天离的手一路离开。
两人很快就出了了府邸来到了人流熙攘的永兴集市。距离上一次惊动帝都的流血政变之后已经半年多,此刻的永兴城在明武帝登基之后又繁华了几分。丞相舒洵推出的十七条变法之道中,有明文鼓励通商。各届商贾在新政之下免去了旧法的沉重税负。这样的条件下,整个沧州城郡都开始不约而同的往来贸易,作为帝都的永兴繁华的程度又更上一层楼。
“天离哥!我们去吃那一家的云吞面吧,上次可是太子殿下带我去吃过哦!”
宣萱在人群里终于挤开了位置。在看到那一家人满为患的小面馆时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太子殿下?”君天离随着宣萱拉扯挤出了人群,脑子里全都被刚刚少女的话占据。他甚至能想到身后听到这话的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望着这他们两个人。
“你刚刚说太子殿下?”
君天离脱离之后小声的问宣萱。
“啊?”宣萱捂着小嘴低下头。
“糟了…这下说漏嘴了”
“你怎么会和陛下来这种地方。”君天离满脑雾水,他也知道轩辕灵澈因为他的关系会时常的给予雷老大兄妹照顾。若说在宫内宴请他们两个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宣萱竟然和沧澜皇帝来过这么一个小面馆,说出来真是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是…是殿下,不,是我…”宣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君天离故作生气装作要转身的样子。少女一急切忙拉住要走的人。
“我说我说。”少女连道:
“有一日宣萱偷偷去军营找天离哥,但是你却不在,听你手下的士兵说你带兵出去演练。恰好太子殿下和叶炎大人也在那时候来了军营。他们得知你出去的消息都是扫兴而归,我也就跟着他们到了这儿。”
“我也没想到,他们回城之后走了这么远,就为了来这里这个小面馆吃上一碗面。不过这里的味道确实值得留念,宣萱就早盼着和天离哥一起过来了。”
“这样么?”君天离点点头,他知道宣萱是不会撒谎的。
“真是奇怪啊,堂堂九五至尊,竟然放弃山珍海味,到这里来求一个饱腹。当真有如此好吃?”
少年忽然感觉自己腹中空空,于是主动朝着面馆走去。边走又使劲的叮嘱少女不能再称呼灵澈太子,而应该叫做陛下。宣萱跟在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又犹豫着说了一句话。
“其实…他好像也不是来吃东西。听叶炎大人的口气,好像灵澈陛下小时候常常和明穗郡主一起逃出宫里面最后都会偷偷的跑到这里来吃上一碗面。最后叶炎大人摸透了这个规律,每次都派人守候在这个小面馆。只等灵澈陛下和郡主殿下吃完面就立马把他们抓回去。”
“就这样好多年,他们就有了这样的默契。每次出来都在这里吃上一碗,叙一叙旧。不过上次开始,便再也没有了郡主殿下的影子了。”
说罢宣萱也是叹了一口气。君天离听得到她转述出来的那种落寞。他不自觉的把手腕上的佛珠贴在了胸口。胸口的位置在听到宣萱的话之后总觉得有什么缺失的东西隐隐作痛。
“这样啊…那就跟更应该尝一尝这帝都最苦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