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老厚在一个未经多少世事的女孩面前显露原形非常孟浪。许是一时激动导致的情绪失控,许是长期积郁借机释放发泄,无论如何,那短短几分钟在衣美心里投下了一枚炸弹,这炸弹在她身体里持续不断地爆炸着。
她将自己反锁屋内,窗帘紧闭,灯日夜开着,睡眠越来越少。春天的大风日夜摇撼着这所孤寂的房子,所有的气味和声响都在她的感官系统里被放大,她的神经开始敏感,常常忘记了呼吸,也丧失了对食物的需求。
外面不时有敲门声传来,有时是轻轻而试探的几下,有时是急促而强烈的一阵,有时是愤怒而暴躁的一通,还有重重的诅咒传来:你想死就死!没人管!
白蛇趴在大铁锅里,隐隐地感受到,屋里的女孩是渴望被拯救、被带走的,可她又在倔强地抗拒着这样的想法,她想逃生,又想就此死掉……
这样下去她会死吧?
想到此处,白蛇惊觉地抬起头:莫非就是这种时刻,我要吃了她?!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天阳光强盛,世界阒寂,日至中天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唤鸡的声音。屋里有人吗?我看到我的鸡跳进院子里了,咕咕咕,衣美在吗?鸡是不是跑你屋里了?
反锁的门竟然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烫着短发,身形微胖的中年妇女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模作样地咕咕叫着经过厨房,停了一下,第二道门被轻轻推开了。她进了衣美的屋里。
哎呀妈!一声浮夸的惊叫。你这孩子!再不喝水吃饭就不行了。来,快喝点水!她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喂进衣美口中。
我是你福芝婶儿,以前住在村西,现在住1号楼2单元402户,估计你不记得我,我和你妈关系好着呢!唉!她叹了口气。你好像被什么吓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命很硬,以后可是要经历不少大事的人。
你给我算的命,好像在说我是个灾星。
怎么会怎么会?谁说的?那是他们不会看。你是个有福之人。张福芝脱鞋上炕,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得让空气流通起来,多晒晒太阳,你本来阴气就重。
衣美憔悴地盯着她看。
我是从隔壁家平房过来的,大家都不放心你。你们家,真不容易,搬到这里经过了几十年的打拼好不容易日子好了,唉,你爸你妈真是一点福也没有……张福芝伤心地哭起来。好人不长寿,你爸妈福薄没办法,你可要好好的。
你真的是狐狸变的?衣美不客气地问。
张福芝转眼间咯咯笑了:什么狐狸不狐狸的,哪见过这么胖这么普通的狐狸精?!都是大家说笑玩的。
我觉得你是。
张福芝又笑起来,这个笑完全凌越了她那庸常的形象,显得非常妖媚。信也好,谁知道!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我也不害人,对吧?你要多出去走走,悲痛没啥卵用,忙起来才是活着。
你说我16岁、31岁、41岁,是不祥之年,需要注意。16岁我会经历三场大劫,我爸和我妈去世,是不是就是两场,还有一场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张福芝深沉地说。这话从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口中说出,让人不寒而栗。命上算来的事,知道就行,不用去管它。重要的是你了解了基本面,然后不断学习进步,避坏迎好。你呆在这屋里烂掉,谈啥命?什么命都没了。
那我周围真的有猛兽和怪物么?衣美继续问。
张福芝张开嘴,惊讶地看着她。
老厚叔说,我周围有猛兽怪物。不知道他说的是人还是什么。
张福芝良久道:这个老厚,稳重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怎么胡诌八扯!社会主义新农村,只有钢筋水泥!我走了,这些饭你蒸蒸吃了。她低头俯到衣美眼前,嘴中飘出一股人类惯有的口臭,实在不像是仙。她小声说,就用那口大锅蒸。说着朝衣美使了个眼色。总之,别人的好意一定要心领,耗尽大家的耐心,就没人关心你了,到时你会真正知道绝望和没有尊严是啥滋味。你记着,不管在哪里在什么事上,都要见好就收,别把自己折腾得走投无路。
张福芝撂下这一个郑重的忠告,下炕穿鞋,一路拉开插销走出了大门。
她俯身过来那个眼色,诡谲地盛开在衣美心底。
那个白色塑料袋里装了几个馒头和火腿。衣美打开看了一会儿,拎下炕,到厨房里又盯着大锅好一会儿。用大锅蒸蒸吃?那锅里是不是有什么?如果有什么怎么办……
她去门外搬了个大石头回来,郑重其事压在铝制锅盖上,又找了些柴火,也不掀锅加水,就这么点着了火!
她想的是,先探探路再说。
白蛇初晴就在那口锅里,她知道衣美近在咫尺,感觉到重物压顶,却没想到锅灶里烧起了火,直到大铁锅被烧热,才感到一阵灼痛,本能地冲盖而起……
还好衣美躲得快,被掀下来的石头重重掉在她脚前。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到了旁边那口小了一号的铁锅上面。定睛一看,一条巨大的白蛇昂头挺立,细眼,长信,三角形硕大的蛇的头……
衣美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还没来得及叫出来,白蛇悠悠地说:吓着你了,你会晕过去么?
这一声问,立即引发了盖过恐惧的好奇。衣美惊恐又清醒地看着白蛇。
白蛇从锅台上爬下来,绕着衣美转着圈,淡淡地说,我在这里有几天了,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们完全不同。若是人,这白蛇应该是一个行动娴静的淑女,而衣美像一个自以为是不知轻重的孩童。但交往就此开始了,她们很快就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对衣美来说,她尚无法理解这几天发生的事,但迅速接受了。一来父母去世后她渴望有另一种空间存在,有鬼神存在,她觉得梦想成真了;另一方面,就像算命的说,她本就是阴气较重的人,可能容易招一些异界的事物,这些事物是存在的,只是她以前没有认识到而已。
会说话的白蛇,会算命的狐狸精,当着董秘的蟾蜍精,还有曾经惦记着她的黄大仙……这些超越她对世界认知的事物,为她带来了新鲜的感觉。
对白蛇来说,能和传说中要被她吃掉的女孩越来越熟,一起生活,会让她更踏实,让她更明确吃人变人这事是多么荒诞。
她跟衣美说了自己的故事,略去了吃人变人这一段。
此时的白蛇还没有名字,衣美灵光一闪说,要不你叫「初晴」吧!
初晴?
对!我一直觉得我不叫衣美,叫初晴。这是有依据的!小时候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婆婆说我姓初,大病初愈、大雪初晴的初。这个梦很真实,我一直记着,而且我很喜欢初晴这个名字。有一年清明节,我和妈妈去给姥爷上坟,看到石碑上还刻着我两个姥姥的名字,后姥姥姓卞,前姥姥姓初,这个初姥姥是我的亲姥姥,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说,是不是她托梦给我的?她惦记着我,过来看我,让我记着她?要不,打死我我都想不到「初」这个姓!
这个故事让白蛇迷离了,她的眼光沉浸其中,说:有可能。
我父母却不信,而且坚决不给我改名字……所以,这名字就给你吧?感觉和你很配。
白蛇的内心充满了疑虑,并不情愿。接受了这个名字,会不会就是接受了一个命运:她终究要将这个女孩吃掉?但她还是点点头,成为了「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