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就觉得这件事非常疯狂。在雷雨交加的深夜里,一只弱小的黑漆漆的卷毛狗,跟踪,潜伏,等待着人类的欢宴结束。它奔行了多少公里,辗转了多少场合?大雨淋湿了它的皮毛,眼睛,却浇不息它心头燃起的求生之火。
谁知道它在各个地方等待了多久。直到剧院里的应酬结束了,宴席结束了,曲终人散。这只湿漉漉的不起眼的狗,猥琐地跟踪着它的目标,到了某幢建筑的地下车库,看着车起动了,一路飞快地奔跑跟随……也许它还要判定路线,提前到达一个理想的地方,然后出其不意怀抱着必死之心、必生之愿横身跑出,不顾一切地酿造一出车祸……
无法想像,它真的能够成功。一人灵魂出窍,而它潜入那渐渐死去的躯壳,全力驱动使其醒转。
让人无法原谅的是,这出车祸造成了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边晨迟到了,一整天眼睛红肿着,同学们小心翼翼,既怕关怀和安慰唐突了她,又觉得必须表达些什么。
初晴在放学的路上等她。她想去看望她的哥哥。
我,很喜欢那部话剧,很喜欢你哥哥做的事,心里放不下,想去看看他,可以么?
边晨有些吃惊。这个与人疏离喜欢独处的女孩,竟会主动与她搭讪,并且想探望一个仅一面之缘的人……若是以往,她必然嗤之以鼻,嘲笑这不知轻重的多情种子,可此刻的她,被生命的无常所震撼,看问题的角度完全被颠覆了。一方面是无尽的震惊和悲痛,一方面是无尽的感恩与幸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内心充满了感动。感动于她的哥哥就是这样,能在无形之中激发别人对他的感念;感动于这个淡于与人交往的女孩,大胆地将自己的关怀付诸行动。她点了点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初晴挽着她的胳膊,一直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医院。
医院里好像永远是忙碌的景象。挂号的,打饭的,探望的,奔走抓药的。此时此刻,有人在这栋楼里出生,有人在这栋楼里死去,有人在这里聆听死神的宣判,有人在这里感受生死之间的奥义。
边晨说哥哥住在第十一层,1103。楼梯停下了,初晴忽然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年轻男人,她不知道此行前来是怀着愤怒还是悲伤,心里积下的谴责会不会发泄出来……
边晨抱了一下她的哥哥,那个年轻的男人抱之以笑。他全身缠着绷带,像一只白色的大粽子。
边晨介绍了初晴:这是我的同学初晴,她很喜欢昨天的话剧。
年轻的男人微微侧过脸,转动眼睛看了看初晴。高挺的鼻子下面,漂亮的嘴角边,分明有一丝欣慰又狡黠的微笑。那笑容是在炫耀么:你瞧,我成功了!
很疼。边晨出去了。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边靖开了口。那声音明明昨天才听过,此时却让人感觉如此遥远而陌生。
那只狗呢?初晴低着头,淡淡地问。
死了。又恢复成了一个玩偶吧,也许被人捡走了,也许被扔到了垃圾筒里。真可惜,若我当时有余力,一定会把它捡起来保存好的。
边靖挣扎着展开手指,慢慢握住初晴的手。虽然裹着绷带有些擦伤,但仍能看出那是一双修长的有力的年轻人的手。陌生的遥不可及的手,此时正握住初晴那几乎永远冰凉、此刻更是冷透了的手。
你成功了,初晴说。可怕的成功。同时害死三条性命。
是一条,亲爱的。其中两条死而复生了。边靖气息虚弱地说,嘴角那丝笑意并没有消失。难以判明他此刻的心情。他说: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叫边靖的男人,是活着的,依然是他父母的儿子,是他妹妹的哥哥,他在这个社会中没有和以往告别,他存在着,我也存在着。
这种自我安慰,太残忍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我跟你说过,想要摆脱平凡,想要成功,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和漫长的等待相比,那一刻以及那一刻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的痛苦算不了什么。你不知道,等待里充满了多少危险、欺骗、咒语,还有自我意志的不断消磨。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恢复活力,神采飞扬地步行于世间。漂亮,帅气,而且做的事同样如此,让所有人欣赏……
但那个叫边靖的男人终究不是现在的他。他死去了。
是的,死去了。可以这么说。有死才有生啊!何况那死去的两个人,已经生死与共了。爱情的至高境界无非如此。——车子启动之前,他们接了吻,女的对男的说了很多祝贺的话,男的也很开心。他们就这样在开心之间生死与共了。没有多少痛苦,真的,承受痛苦的是我,还有一些与他们有关的人。
泰迪!
叫我边靖。我喜欢这个新名字,非常喜欢。无论姓氏还是名字,无论修养还是家世,一切完美。
这些残忍自私的话,从这个男人的口中说出,是多么地不真实。初晴的身体颤栗着,她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她忽然想起,既然小鬼泰迪存在着,那么,那两个人的灵魂应该也还存在。
你看到他们去哪里了么?她问。
边靖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悠长地叹了口气。
消失了。在雨夜的雷鸣电闪中烟消云散了。在这之前,他看到了我,眼神迷惑,惊奇,然后就这样一点点消失了,像一团消散的烟雾。我没有看到他女朋友的灵魂,也许她不曾拥有灵魂,或是她的灵魂想和她的肉体同朽。这些过去时,不重要了。无论你多么难以接受。重要的是,我成功了。即使是在昏睡之中,我都感谢这一切的安排,我都在向我俗世的母亲报告这个消息。虽然,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但在我心里,过去的她与现在的我同在。
这真是一出荒诞的悲剧。初晴一时呆呆地愣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无法发表任何意见与态度。
你知道吗?我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开心。有一种伤感超越了身体的疼痛,看到你,这种伤感更强烈了。——我知道,我依然不会得到我想要的自在,因为你在那里。不管你看不看着我,我都无法逃离你的审判,无法忽视你带给我的压力。我更无法拥有一个像以前那样对我的初晴了。边靖说着闭上了眼睛,泪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没有完美的安排,无论怎样,都是负罪而行。只是你放心,我不会辜负现在的我的,我会努力让它变得更好。
初晴感觉得到,这个小鬼活得太过融通,对她的想法心思太过了解……
还有一种难过难以释放,堆积在喉:她失去了一个朋友,伙伴,伴侣,永远,永远。
他曾经说过,他知道城市里像她一样存在着的人。本来她还想得到他的指示,和他一起去寻找、去认识这样的人。说不定人生会别开生面。
她失魂落魄地踽行在回程里,耳边是朦胧而奇幻的音景,这城市因为这场事故又变得陌生了。
住久了,就知道原来像星海一样浩瀚的Q市其实不大。闭着眼睛就能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路上随时可能遇到熟人。在巴西烤肉馆里和客户一起用餐的金上上,只是一抬眼,就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初晴。她没有贸然追出去相问,而是在晚上将车开到她家门口。她第一次来这女孩的家,在她看来,这个平凡的女孩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冰冷,疏离,又充满神性的光辉。
此刻的初晴,变成了一条寡然无助的赤条条的白蛇,悄无声息地盘踞了整个屋子。——是的,作为白蛇的她在暗中不断生长,越来越硕大了。这沉重的生命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她不是没有担心过,终有一天,衣美的身体困不住自己,兽性喷薄,仰天狂啸,大开杀戒……
兽性总会在沉寂的人性背后蠢蠢欲动,她洞察得到这个事实。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不管是谁,都不想理会。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
初晴,你在家么?我是金上上。
略带强势又温暖的声音敲在了初晴心上,她身体一凛,重新化作人类的样子,奔过去开了门。
出现在面前的女孩,沉静又略带悲伤的样子惊艳了金上上。她第一次发现初晴原来如此之美。
初晴拿酸奶招待金上上。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悲惨的孤儿的屋子,布置得很温馨,但有一种沉重的气氛,令人不安。
我在街上看到你,你好像有心事,就过来看看。金上上说。
初晴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她想倾诉发泄,可没有一件事说得出口。
是不是,只有方晔才能让你说出心事?金上上聪明地看着她。
是啊,只有方晔。只有方晔知道她的实相,且能安然接纳。
初晴又淡然一笑: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出车祸了,出车祸之前,正好我们看了他的话剧。那话剧很好看……他是个有才华的人……
那他……现在好吗?
救活了,可他女朋友去世了。初晴说着,自己也怀疑了起来,他分明是死去了,和他女朋友一起。是的,那个年轻男人确确实实死去了,确认了这个事实再次让她心碎。
你爱上他了?金上上问得直截了当。
一丝惊慌闪过初晴的眼睛:怎么会?
可好像真的是这样,在那个充满魅力的艺术舞台上,有一些她神往的东西;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向观众答谢的年轻男子,身上充满了光辉。
如果你爱上了他,那就去追求看看。你到了可以恋爱的年龄,恋爱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可以让你感受到人生的艺术性。
人生的艺术性?
超越平凡,有一些磅礴的伟大的感受,让你感受到平凡人生的艺术性。那感觉估计跟喝了一杯旷世的美酒的感觉差不多吧!
金上上也是多少能看得透她的人。本来就是过来人,又有社会地位,想看透她,大概也不过是一两眼的事情。
她的见解深深地震撼了初晴:她好像真的爱上了那个只谋过一面的男人。
如果你想去探望他,可以带一束小花,或者亲手做一个汤。金上上建议道。
怎么可能呢?!初晴脸上一热,转瞬意识到自己已完全的错乱了。
在医院里躺着的,已经不是那个让人心驰神往的边靖哥哥,而是处心积虑的小鬼泰迪,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