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注意到,老厚所服务的集团在急速扩张。城里大街小巷慢慢多了许多同品牌的专卖店、办事处、大饭店,在里面忙活的人都有着不一样的气质。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其中的一些店,对她的住处形成了合围之势。
她的账号里,每月会到账一笔不小的存款。
老厚在暗示,他构建的世界有多雄厚,而初晴必须如之前设定的角色,安安分分活着。
初晴不动声色,慢慢看清楚了人世。这是一个集结着妖,魔,鬼,怪,仙,人于一体的世间,这些妖,魔,鬼,怪,仙与人一起,构成了人间。就像星空大海长河落日与田野村庄构成了宇宙一样。如果不去追问,就是平淡和平,如果去追问,每一个个体都能波涛汹涌掀起巨浪。
而她到底是妖,是魔,是仙,是人呢?
最让人迷惘的,是参不透命运。一天一天活下去,没有意义,又追逐着所谓的意义。她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佛修来世,道修今生,而她既不求来世,亦无欲于此生。她的意义是在曾经希望她好好活着的人的期待下,混迹于人群之中,更好地活下去么?
若不是几十年前那一场浩劫,如今仍蛰伏于山洞之中,和那个如死亡般存在的母亲一起。听虚无的山风与松涛海浪过耳,等待着看不到尽头的寂灭来临。
巨大而霸道的蛇母,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家园。
这是一个伤感不请自来的夜晚。一顿加了红酒的西式晚餐过后,心境便转换成略带抑郁的情调。初晴趴在写字桌上,写着日记。不难过她是从不提笔写什么日记的。
事实上,你这么平凡,不过是因为你选择了一个平凡之躯罢了!小鬼泰迪一针见血地评论说。它看着初晴写日记,一笔一划全是毫无意义的追问与疑惑,极端鄙视。
所谓平凡之躯,除了四肢、五官、血液、气色,还有阶层、地位、命运等等。小鬼泰迪授课道。你如今寄居的这副躯壳在品级上只能算是中等;头脑情怀还好,也不过是略高普层人一筹。如果你有向上之心,不断改造优化你的姿色,增加你的学识,中年之后大富大贵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于,你这人随波逐流,缺乏向上争取的心思。
初晴迷惑地望着它。
哈哈,我早就看穿了,你不是人类。你是一条白蛇。我认识不少你这类型的人,在城市里平凡地穿行着,像人类一样过着或高或低的日子,沉浸其中,大多数忘记了自己的不同,忘记了修行,泯然众生。
小鬼泰迪用平淡的语气在初晴面前打开了一道她一直想找到并打开的门。没想到这扇门就是她养起来的这个小鬼。不可思议。一些话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生而非凡啊!我有十几世的修行,在各朝各代各类人家中辗转,还曾因执着贪念,在畜生道里轮回过。虽然我前世死得早,那也是为了偿还前前世所欠的债。所以关于这个世界,我看得透透的了。对于我来说,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吗?小鬼泰迪从床上跳到初晴面前的书桌上,瞪大眼睛对她说: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有多难么?你想变得好看,却偏偏样貌有各种缺陷;你想得到快乐,却处处是拘束枷锁;你想自由奔放,却不得不在繁琐的公事中营营苟苟,甚至尔虞我诈……有时我是女人,有时我是男人,有时我是上官,有时我是下人,不管我是什么,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过。
初晴想起,它梦想着变成一个长相漂亮帅气的公子哥。
是我前世妈妈的意愿。泰迪叹了口气。那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我活了才四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我诞生了,一个很平凡的家庭,比你这里还平凡,家徒四壁,加上一些老旧摇晃的木桌板凳,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做,不好吃。锅台是生活的中心点。我是那家中唯一的独子,母亲爱我如命,我不是呆在她胸前就是被她绑在背后,我算是平安地长到了四岁,妈妈天天都会点点我的鼻子,说:希望我的宝宝将来成为一个漂亮帅气、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可惜后来因为我太烦人,被父亲拎起来,甩到墙上摔死了。
泰迪趴下来,前肢捂着眼睛,唔唔地哭起来。仿佛那疼痛还真实地存在着。
这真是一个惊悚而让人心痛的故事。
都是有预兆的,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那样烦人,在父亲心烦意乱的时候不断地骚扰他,让他给买一个玩具车。他越烦我越嚷,终于到了不可收场。我被重重地甩到墙上,很疼,很疼,几乎一下子就死了。父亲大声嚎叫着,母亲伤心欲绝,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那个家因为这个悲剧更加破落了,后来有人看不过去,给找了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了我的很多个前世,说得非常生动,让人信服。他说,我是他们前世的冤家,今世到他家投胎讨债的。我注定在4岁夭亡,这对双方来说都是解脱。天注定的缘分,散了就不必执着了。算命的说话好用,他们渐渐地打起了精神去生活了。我在那个郊外的村庄徘徊了三年,看着他们慢慢看开了也就不流连了。但是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的冤家。但妈妈的手抱着我,点着我的鼻子,这感觉仍让我幸福,既然我依然保有记忆存续于世间,我就应该成就她的梦想,你说呢?
初晴看着黯然神伤的泰迪,恍惚地看到,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逐遥不可及的梦想,并想方设法将之实现。而这梦想,会让其他人感觉到幸福愉悦。
她想到曾救过她的那个不知哪朝哪代的小男孩,想到长天洞主和衣美。这些人无论消失还是存在,都是她与人世的关联。一时,她好想这些人就在身边,伸手便能触摸,相视便有回应……
但是,我不会像你这样盲目,随便找人寄生,我若出世,必美不胜收,颜倾天下。泰迪信心十足地说,那个时候,我来改造你,然后伤尽天下芳心,娶你为妻吧?
哎哟!这个调皮鬼总是能转换气氛。一个鬼,娶一条蛇?配啊!初晴揶揄道。
明明是两个人。你现在就是人,何必拘泥于前身?到时我也会是分分明明的人,不信你等着。我预感很准的,这再生为人的日子很快就来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历尽劫难、拒绝了很多机会、远涉万里来到这里就是要等这一天。命运一定要争取的你知道么!等待被安排那就惨了。——那时我就不用住在你给弄的这廉价的狗身体里了!
你不觉得,有这样一个身体也已经不错了?
哎,我们真的不是一个层级的。你,虽然有博大的胸襟和高尚的情操,但明显缺乏见识和品味,到时我就会让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是什么!
好,我等着。初晴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只毛茸茸的小狗。你刚才说远涉万里来到这里?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夜观天象呗,嘿嘿!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是被另一个鬼给骗过来的。结果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差点被道士渡化了。小鬼泰迪说着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这边道士太厉害了!就连水都自带法术。这些迷信的事我就不跟你讲了。它说。
初晴又笑了一下:我还是喜欢我们现在这样的形态和关系。你要是变成了一个帅气的人,那就请离我远点吧!
小鬼泰迪可是言而有信,从不信口开河的。它说的那一天很快到了。
这天是个周末,晴天丽日,一位叫边晨的女同学请全班同学去儿童剧院看话剧演出。话剧的名字叫《文那,从树上跳下来吧》,讲的是一只叫文那的青蛙怀揣梦想摆脱了池塘,跳到了树上,结果在树上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的故事。话剧挺好看的,初晴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艺术形式被深深吸引。谢幕时,边晨和她哥哥一起被邀请上台感谢观众。原来,这出话剧是她的哥哥边靖引进来的,他感谢的话语甫一响起,坐在初晴怀里昏昏欲睡的泰迪便抬起头,瞪亮了眼。
站在舞台中央衣着正常的,是一位帅气的青年,西服领带,容貌端正,气质清朗,声音雄浑。
初晴感受到了泰迪的反应,忽然心神不安了起来。
进剧院时还是下午的时光,金色阳光打在剧院外墙的爬山虎上,点点烁烁;出剧院时天色已黑,而且竟然下起了大雨。
边晨和哥哥站在门口礼貌地送客,贴心地为来宾呈上雨伞,客气地问是否需要送回家。初晴接过一支,说离家不远,走回去就行。隐隐不安中,她仍感受到这只伞带来的人际的美好与温馨。
她不自觉地憋了一眼怀里的泰迪。原本是不带它来的,但这天它有一点蔫,在明亮的天气中它说:今天好冷,一定会下雨,我想呆在温暖的怀抱里。初晴便带它一起了,它一动不动像一只玩偶,没人注意它的存在。原本,这就是一只假狗。
泰迪只是更深地偎在她怀里,看不出其他异常。
初晴一只手抱它,一只手打伞,穿着黑皮鞋的脚踏进了雨夜。在近家的大雨滂沱中,她忽然听到一句非常阴冷而尖利的话:我要成为他!现在!马上!立刻!
手间一空,泰迪跑得无影无踪。初晴急跑追寻,化身为蛇,在城市屋脊疾驰,寻至半夜也不见其踪迹。
第二条早晨,天气复晴,阳光刺目。一桩新闻轰动全城:今日凌晨两点多,信德街路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奔驰车为躲避一只突然穿行马路的狗,急打方向撞上路边大树,导致翻车,车上一男一女原本俱已死亡,但男子在心脏停跳半小时后,竟在医生的救助下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这个死而复生的人,正是边晨的哥哥边靖。那位死去的女士是边靖的女友。班级里的信息灵通者们早已炸开锅,一直惴惴不安的初晴踏进教室,得知了此事,就知道是泰迪搞的事情。
它的话,隐隐地响在了耳边:命运,要去争取!
这个小鬼,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