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挑求初晴和方晔帮忙,将他投入摸沙所在的那个高耸的玻璃体中。这很合理,也令人感动。初晴旁门左道地想通过什么方式,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处,将太挑放进去。她苦思冥想着这个方案时,方晔却只通过两三个电话就让太挑获得了正大光明进去的资格。
挑了一个入宅的黄道吉日,『搬』了进去。太挑自在从天而降,像一只厚实的大棉被一样,落在闭着眼睛的摸沙身上。
两只老龟,从此又生活在了一起。不用说,摸沙感到开心了起来,只要有老伴在,牢狱也是天堂。
我知道,果报的时候到了,我们在这里挺好,你不用担心。摸沙幸福地笑着对厚玻璃那边的初晴说。这也是一种圆满。
初晴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不管他们多么幸福,这人生境地都难免令人感到悲怆。
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条白蛇,失去这一点兽性,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摸沙说。
在你人类平凡的外表下,是美丽而珍贵、举世无双的真相。不要忘了,不要被漫长的岁月蒙蔽了。太挑也谆谆叮咛。
有时候,所谓的进化并没有意义。我们最有资格说这种话。能生存下来的,都是平庸之辈。看看我们好了。他们眼含泪花,拥抱在一起。
初晴内心十分震惊:她还以为他们会让自己彻底忘记过去呢!
他们的话,好像凝聚了毕生的智慧,只是这观点初晴想不明白。最初,他们不是要她获得更多的人性么?她历尽千辛万苦变成现在的模样,他们却又告诫别忘了自己曾经是谁……
方晔欣赏地看着他们,单纯地欣赏。这么巨大的灵龟,而且是一对儿。世所罕见。
他们这算金盆洗手,隐退江湖,你呢?还打算斗下去么?
斗啊!生存就是斗争,生活也是斗争。停止斗争就意味着生命到头了。这是我的发现。初晴说这番话时的平淡与沉静令方晔内心震动。他在后视镜里瞥着这个在悄悄变异进化的生灵,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何妨出国呢?我带你去新加坡。
不,我要回家了。
家?你的家在哪里?
就是那里,你以前常开车去的那个地方。
那个老蟾蜍给你安排的地方?你……不要命啦?
你听说过蛇怕蟾蜍么?我展示了手段,他知道出现在我面前可能存在的结局。我也发现了自己的能量,我知道怎么冲破怜悯之心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能力,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恐吓我。我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活着。
以前,真的是安安静静的么?初晴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滑过的夜景。认真回忆起来,好像都是动荡,可在回忆中,那动荡里是有着安静的美好成分的。
前方仿佛也是如此,一片宁静。她可以感应到,老厚已经决定偃旗息鼓,退回自己的基地了。
但方晔显然不这么想。原本是那么伟大的生物,现在变成人,而且要和一群智慧与能力相对平庸的人在一起读着平庸的大学,前方简直一片昏暗。年轻就是愚昧啊。他默默地想,但愿你及早走出这片青春的沼泽地,到达光明的彼岸。
初晴回到了家里,钥匙拧开门锁的那一声惊动了她的心,一种安适的感觉瞬间在五经四脉扩散开来。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是她在外面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曾感受到的。
她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她的气息和喜好充盈这里,一草一木都在等她归来。
屋里一切如旧。既没有减少的,也没有多出的。
老厚是知趣的人,他们彼此足够了解,即使不面对面对话,也能神交。虽然不知道他下步棋怎么走,但他全面退出是铁定的事实。
她去楼上,淡淡敲开了办事处宿舍的门。四个人,现在有新人有旧人,仍旧都很客气,表达惊喜或善意。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事尽管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生活不过是继续下去。
大学时光也照旧继续了下去,如同上班、下班一样过着。踩着自行车去,踩着自行车回。或者坐着公交车去,坐着公交车回。穿过熟悉的人流。学校里失去了杨飞这种类型的同学,真的变得平常了。角落里飘来的一些深沉的眼神惊扰不了她的内心。班级里,已经像被她收复的失地那样平常,甚至更加明朗,毫无晦涩可言。
不时来一位教一些无关紧要课程的老师,如英文打字课、五笔打字课。新鲜的老师带来一些新鲜的感觉。只是,那些课程无论初晴如何有想努力学好的意愿,也入不了心。还是文史哲宗这样的课外书读来痛快,她不时地在网络上发表一些观点,居然有不少拥趸,甚至这里那里还出版了一些文章。
初晴发现自己特别喜欢隐姓埋名的感觉。她慢慢在虚拟的世界里经营出了一个成熟、深沉的自己,同时遇到了几个关注自己的人。这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姐姐式的,有哥哥式的,还有的是暧昧的意味。她幻想着关注她的人中,有长天洞主,可是在现实中看到了两三个,跟想像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也许,一如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
身体的发育和爱情这种情感,成为她最大的困扰,她抵抗着这两者的诱惑,鬼使神差地,竟在困惑而孤单的个人世界里豢养起了一个小鬼。
这个小鬼,是一只漏网之鱼。某个十五,道长们用纸糊了好几扇门做法事,小鬼们被隔绝在那些门后等待被超生。法事快结束时,一位年轻的道长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扇门,一个尚没有被超度的小鬼,逃了出来。它穿过尹道长的身体,躲在了初晴的背后。
尹道长随后发了很多天高烧,谁也找不到病因。后来听说还是做了些法烧了些纸才好了。
初晴知道自己招了一个小鬼上身,也不惊惧,也不对任何人说,也不急着扑杀。而是若无其事地将其『带』回家养了起来。
一位道长不曾问过她生辰——即使问,她也不清楚该报自己作为一条蛇的生辰还是该报衣美的生辰,——便断定她是冬天出生,劝她多打开窗帘接触阳光。但她还是喜欢呆在阳光后面的舒适感。家中略有些阴冷的感觉显然是适宜小鬼生长的。她买了一只棕色的泰迪布偶作为小鬼的栖身之所,每天都跟它沟通,关于人性啊,关于和老厚之间的故事可能会发生的后续情节啊,关于美人的稀缺性比如金上上啊,关于方晔最后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啊,这个人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是不是金上上啊……她絮絮叨叨地跟它讲,也问它的生平来历,有何冤屈,过了小半年,那只泰迪布偶竟然慢慢地开始会动了,而且也说起了话!
你坏!我不想变成一只狗!
你为什么将我变成一只泰迪?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就说我像小泰迪!呜呜呜……
小鬼泰迪蹦来蹦去表示抗议。它的理想是变成一个高大帅气的公子哥,天王级的那种,以成全它前世母亲的梦想……
小鬼泰迪成了初晴的陪伴,虽然时有二心,外出遛风时贼眉鼠眼,随时想伺机干些什么完成自己的理想,但大体上也算忠诚老实。
在余下的大学时光里,初晴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渐有声名,身体发育趋于完善。她既觉察了这些,为这些所惊扰,又慢慢忽略了这些。她发现,什么都比不上生活中有了一个陪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