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财富和时间在龟山岛西侧三米以下的海水中构筑了一座海下宫殿,宫殿由一座正殿三个配殿组成,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排布,琼楼画阁,金镶玉雕,直达海底几十丈,绵延数十亩。水族馆分了热带、寒带、温带三个大区,三大区域又按不同生物种类分了若干条游廊,奇山异石采自不同的深山大川,太挑和摸沙辛勤半生汇聚起来的珍奇生物丰富其间,在头上身下四周淡淡地游弋。
每一种生物的到来,都是一个让人想不到的故事。最终,都是时间的故事。时间是个伟大的魔术师,正好我们活得很长。摸沙骄傲地说。
曲折迂回又布局科学,缤纷而赞叹。人们可以潜水游览,亦可坐水下游艇观赏。但在老厚口中的「董事长」看来,却仍是不够满意的作品。完全想不出最终会是什么景象。
初晴在摸沙和太挑的引导下,遍游海下宫殿。摸沙逐一介绍,这微缩世界,可以让初晴开开眼界,识识世体。
最后他们按动机关,打开天幕的门,对初晴说:走吧!去外面看看。
天幕的门通向一个三米见方的管道,拾级而上,面前赫然一扇巨大的雕龙石门,打开石门,呈现面前的,是一条荆棘布顶、数百米的植物甬道,甬道尽头是一扇石头门,推开门,便置身在了龟山岛上。
海底下仿佛是永昼,外面迎接她的却是一个安祥的夜晚。码头上两排长长的灯光独自亮着,各种船只静静地泊在海面,夜幕上布满了星辰。初晴如同有生以来第一次沐浴到真实的海风,呼吸到来自大自然的空气,她本能地迅速游走,朝她居住了数百年的山崖望去。
那一片黑色仍矗立那里,却仿佛远了很多,低矮了很多。眼前的大海是陌生的景象。
初晴心底陡然堆积起失落的情感,一种想茫然痛哭的情绪!
不仅仅如此,到了崖顶你会发现,你所能看到的所有村庄都消失了,集团建了几十幢楼群,十里八乡的人都聚集到楼里生活。土地变成了加工厂、商店、沥青马路、坟地,白天你会感到更陌生的。太挑说。虽然稀疏,但山脉还在,要想在外面生存,最好昼伏夜行。为了安全,你可以多想一想变成人这件事。
人们说,心想事成。千万别不想。摸沙叹息着。你不想,就会有人替你想,决定你的命运,对蛇来说,那通常会很糟糕。——你基本上是不可能存活下去的。
初晴又想到在洁白海滩上捉螃蟹吃的快活时光……
我想过去看看。感谢你们的救治,而且告诉我这么多。我只想去那山崖上看看,是生是死,我都接受。
嗯,去追求你的世界吧!向西走,最终你会到达那片雪域神峰,找到迦藏峰,拜访长天洞主,或者,去看一眼那个叫衣美的女孩……
走投无路了,就回来!
太挑摇着头:走了就是不归路,必是不会回来了。
老头子!唉!我们守着一屋子金啊玉啊的,却不能送你啥……我会想办法在那山崖顶上最大的松树下埋些东西!一定会的!要是你变成了人,千万要记着去那里刨刨看啊!
不需要了,摸沙婆婆。您真是太好了。希望我能回报你们对我的好。我走了。白蛇满眼温柔着地看老海龟夫妇,慢慢回头,冰冷洁白的长长的身体游进了大海。
小心!下面很多暗礁,别割伤了身体!别让自己太显眼了!身后是摸沙充满痛惜的叮嘱。初晴在海水里泪眼婆娑。一无所有了,没有依靠了,只能朝前方最真实的绝望里前行了。
海水的尽头是一道长长的围堰,翻过去,是陌生的高尔夫球场,草很矮,缺乏安全感。初晴迅速游过一条小河,一处小桥,几片草地,找到上崖的路。这山崖,被爆破削掉了大半,洞穴遗址不存在了。初春时节,寒意料峭,山上除了松树和灌木,一片贫瘠。估计连老鼠都没有了。天光熹微,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山下几条长长宽宽的道路延伸向远方,村庄的确不见了,北边起了一片高楼大厦,南边则是规整的厂房和养殖场……
初晴攀上崖顶最粗壮的松树,藏身于厚厚的松针下面,意兴阑珊地看着山下和远方。那些曾经的村庄与村庄间的隔阂和争吵、对各自利益的捍卫显得多么无聊,现在他们都住到了一起……她半梦半醒过了一夜,不,是过了几天。如果不是饥饿敦促着她,也许会这样一直下去。
没有方向,不知道何去何从。
半山腰有一座装潢得十分国际化的酒店,酒店后面围了一片竹林,里面养着鸡鸭鹅。饿到不行时,初晴爬过去,各样捡着吃了一两只。想必这些鸡鸭鹅每天都会被宰杀,成为盘中餐,也没有人专门清点管理,少了一些,竟也无人发觉。
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索幸离楼群不远有一片削得露出褐红黄土的荒山,山腰朝阳,那里新建了一片墓园,十里八乡的人死去化灰,统一在此安葬。里面的祭祀食物天天不绝,有煎好的黄花鱼、鸡蛋、蒸得漂亮的馒头、绿色的菠菜、猪头、鸡腿等等。初晴很快发现了这里,便在山坡上找了一处荒井潜身。
每天上午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妇人前来偷取祭物,晚上出洞的初晴常常不能温饱,她却十分满足。
墓地看似静寂,却也是一个信息中转站。这天一群人陪着一对中年夫妻前来拜祭逝去的长者,经过一座墓碑时,中年女人惊讶地嚷起来:哎呀妈,这是那个卞新滨么?工商局的卞科长?他怎么……
已经死了一年了,车祸,赶集的时候,开着摩托车撞到了墙上。
不敢相信!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的人……不到五十吧?!
1949到2005,46岁。唉,可惜。我们村里有个老人早说他住的那排房子风水不好,他不信,分了新楼还坚持住在那里,也是,那么好的房子谁能信风水不好!
风水这回事该信还是得信,住那排房子的几户人家下场都不是很好……最近我们这最大的渔船死了大副,就下船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结果头撞码头石墩上死了。也是住那排房子。你看就下面那一排,还没拆。
坐北朝南的,当时也算是村里建得最好的房子……你们去了城里这几年,死了不少人。
生命太脆弱了!真是禁不住活……
也许是想到要祭祀的人,高谈阔论的话语声很快代之一片痛哭声。
初晴看到了那排房子,就在楼群对面,从大路下去不远,孤零零的一排。
这天天一摸黑,白蛇爬出荒井,看看四围远处都不见人影,慢慢地游动起来,爬下山,躲过偶尔驶过的汽车,迅速地经过大路,悄悄接近那排房屋。
大概有七八个房子连成的一排。其中一个院门开着,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就着月色,初晴看到炕上有一床军被,仿佛有些记忆。她想起来,在龟公太挑吐出的火里看到相似的场景,杀死她母亲的壮汉临死前所居住的场景。
隔墙传来交谈声。初晴顺着院内的台阶,爬到平房顶。平房以前是用来晒花生麦子囤玉米用的,一排房子的平房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矮矮的水泥边界,初晴很容易爬到隔壁亮着电灯的房子。她顺着台阶游下来,悄悄爬到里屋窗前。
屋里,一男一女。长相普通,年轻,火墙所显现的人类十六七岁的模样。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就不害怕么?男孩问。他个子不高,有些瘦弱,细眉细目。
我就是想呆在这里。女孩翻着书,爱理不理地说。你走吧!我想回楼上就会回到楼上,不需要你们来劝我。
男孩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爸死的时候我也很难受,感觉天塌了,可难过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
不需要你劝我,我只想要一个人呆着的自由。你走吧!不用你劝,所有的道理我都懂!还有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你不要白费力气!走吧!
女孩暴躁起来。男孩忽然伸过手去,女孩厌恶地打掉他的手,从炕上霍地站起来,把书狠狠地摔到地下,大声嘶吼:你想干什么?我说了,我想静静,我要一个人呆着,你懂不懂?快走!不要让我看到你!
那男孩跟着激动起来,粗声喘息着,有些茫然又恼怒地对峙了许久,慢慢平息下来: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衣美,你记着,不会有人再对你这么好了!摔门走了。
女孩跟着跳下炕,吼道:你跟那些人说,少管我!
院门狠狠地关上,插上了门栓。然后,所有的门从里面锁上了。
她就是衣美。此时白蛇已从侧门爬进里室,那是厨房,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顺着缝隙,藏进了那口大锅里。
夜顿时安静了,隔壁灯光亮着,翻书的声响都听得到,很快没有声音了。初晴想到摸沙说,那女孩的精力很容易耗尽,缺乏耐力,做任何事都不会长久。
好像不太讨人喜欢,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初晴那颗空落落的心,好像找到了依靠。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眼光里流动起了温柔。盘在大铁锅里,安然睡去。
不知遗弃在哪所房子里的一口老钟悠然敲了12下,惊醒了刚刚抵达梦乡不久的初晴。安静的夜陡然透出危机的味道,初晴感觉得出,有什么正怀揣强烈的恶意,逼近了这座被遗弃的房子。也许是无数灰色的长尾巴梦魇从远处跳跃而来,意欲潜进那熟睡女孩的梦境,也许是……
初晴警觉地爬出锅台,用嘴巴咬住门上的插销,拉开,游进洒满月光清辉的院子。
月亮很圆,和平的迹象。平房上忽然跳上来一只胖胖的生物,一步一步顺着台阶走下来。原来是一只肥胖的黄鼠狼。
从外形看,这黄鼠狼活了些年岁,尾巴变成了白色,浑身长满了刺猬身上才有的刺,就快成精了。它一下子就看到了虎视眈眈的初晴。
瞧瞧这是谁,这不是葬身火海的白蛇么!你没有死真是太让人意外了!蛇的狡猾果然让人想不到!和白蛇的身量相差甚远的黄鼠狼肆无忌惮地说,丝毫没有显示出惧怕,相反,它恶狠狠地盯着初晴,仿佛能够与之势钧力敌。你也是来围猎的吧?不过,那女孩是我的!
是你的?为什么?
我跟她很久了,安排了她父母的死,离间她与人类的感情,让她离群索居……就在今夜,我要占有她的意志和躯体成为人类!
你,成为人类?为什么?
玩啊,吃喝玩乐。只有人才能自由地享受这些。不然还能怎样!黄鼠狼露出凶狠的牙齿。她的资质不适合你,白蛇。所以,走开!
可是怎么办,她也是我选中的人呢。白蛇冲黄鼠狼伸出长长的信子。穴居时代,你们没少被我们吃过,今夜你也难逃一死吧!
哈哈哈,那就来一场恶斗吧!我们在地下安全无恙地繁衍了几十年,是时候证明一下力量了。黄鼠狼说着,像猫一样淫邪无耻地长叫,无数黄鼠狼从四面八方应声涌现,密密麻麻跳进了这方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