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蛇皮等了数百年,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燃烧。欢快的火舌舔噬着初晴洁白的身躯。洞外要命的破坏仍在持续,洞穴四壁的石块不断剥落,砸下。
这应该是谁都奈之莫何的死亡现场了罢!但随着石块的掉落,洞穴缝隙间忽然涌出无数细小、形状有如蝙蝠的黑色崖虫,难以计数,几乎完全填充了数丈见方的洞穴空间。它们倏忽组成一体,仿佛一道巨浪扑往大火,瞬间化为灰烬,火势被压住了一点。紧接着,第二道巨浪迅速补位扑上,如此反复十余次,火熄了。露出已成斑驱黑色的白蛇初晴。
一队难以计量、没有穷尽的黑色崖虫迅速组成了一副担架,另一队组成几十双巨手,将初晴推到担架上,又有一队变成黑色巨锤,推着洞穴深处一块石头奋力向前走。那石头犹如一道沉重的大门缓缓后退,轰然一声,跌落悬崖。
连接洞外的是一条由乱石组成的马道,自崖上近乎垂直地垂下。黑色崖虫抬着初晴一点点蠕向洞外。将初晴完全拖出了洞穴这些崖虫才知道了这条与之朝夕相处了数百年的白蛇究竟有多大!
当巨大的蛇头快要达到崖下时,长长的蛇尾才刚刚离开洞穴!
她可真大!
她还活着吗?
也许已经死了。
不管不管!
快走快走!
崖虫们细细碎碎的话语被海浪的声音吞没。往崖上看去,那个叫张龙的人仍在一锤一锤凿着洞口的山石,明显不想给里面可恶的巨兽一点生还之机。
大海在涨潮,海浪在崖下激荡着白沫,承接了黑色崖虫们搭成的木板船。
离此处5000余米开外,有一座小岛,有如一只伏在海里的巨龟,名谓龟山岛。崖虫们很快载着白蛇初晴到达岛上。
他们茫然地看着面前被严重烧灼的白蛇,完全感受不到她有什么生命迹象。
是不是死了?
不管不管。扔下去扔下去。
扔下去!扔下去!
这个命令从蛇头传到蛇尾。白蛇被一张大手缓缓托起,缓慢升高,随后被掀下大海。
恶浪滔天,初晴被掀下去时的景象和声音都显得平常。
崖虫们犹如一张大网在小岛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飞快飞向了刚刚离开的山崖。
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持续了一生一世。
在这段时间里,一场大改造在外面发生,几十年间的巨变抹去了千百年的痕迹。大海被圈养起来,山崖退化,甘冽的空山水被封存在了山体里,白色的沙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尔夫球场,叽哩咕噜的外国人开着车在里面打球玩乐。
紫红色的茂密海草,一年一度硕果累累的桑葚树林,被四处蔓延的沥青柏油路封死地下。
一条长长的码头延伸到大海里,孤独的龟山岛变成了一座陆连岛,鸣笛的大船拥满那里。
无论如何努力,石缝间都无法再找到大螃蟹。
初晴「死亡」的这段时间,世界疯狂生长。生吞活咽般的疯狂生长。
冰冷而宁静,这种感受陪伴着初晴。她很安心地「死」着,感觉受到了上天的恩眷照料。直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将她从「死亡」状态激醒。她感到心间一阵焦虑,对生命的焦虑,对过往的焦虑……她睁开眼,看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圆柱体内,绿色的水光在头顶流动。四面八方则是姿态万千、颜色各异的水族。各种鱼类,虾类,龟类安祥游弋、休憩……有些长长的鱼类和她很像……海底宫殿般梦幻。
哎哎,醒了醒了!
乖乖,整整睡了40年!
一男一女苍老欢欣的声音传来。初晴惊惶地朝四周看,没看到有人说话的迹象。
小妞,我们要放水进来了哈,你顺着水浮上来!
初晴这才看到圆柱体上方趴着两个苍老而矮小的人,不,是两个苍老而巨大的海龟。
水从下面涌上来。初晴摆动有些僵硬的身躯,笨拙地,奋力地随着涨上来的水势,游出了巨大的圆柱体。
她活过来了,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上面,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珊瑚端景,玉山石雕,金色桌椅,极其奢华。
太棒啦!龟婆拍着巴掌欣赏着出现在眼前的白蛇。足足有五十米长,一米多宽,令人胆寒的「活的」白色大蛇!她大开眼界,小心翼翼触摸了一下初晴的身体,这个接触让初晴身上起了一层疙瘩,她不由自主退缩了一下。
你差点变成焦炭!褪了几十次皮才恢复成如今的白色。这中间可离不开我这老太婆的照顾!想知道你喝了多少海参瘦肉粥么!我一碗一碗熬出来,一勺一勺送到你的胃里!价值连城!这闪亮的白麟,要是做成圣诞节的装饰,就太美啦!兴奋的龟婆一边邀功一边赞叹。
那里原来是白鲸住的地方,他死后那里像个悲伤的窟窿,还好你来了,填满了那里。而且,你醒过来了。慈祥的龟公禁不住喜悦:我们一直在等你苏醒。
是的,一心一意等着这一天!龟婆补充道。
你们,救了我?
住在山崖里的黑色崖虫们救了你。他们把你卖到这里。这几十年以来,生存环境很恶劣,它们主要依靠卖你获得的食物生存。
初晴听不懂。
交易,维持了物种不灭,维持了高级生态。一切的一切到最后都是交易。我虽然不太懂做生意的事,但这个道理我懂!这里,救了你的这个地方,就是我们和人类做的交易。龟婆骄傲又抽象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海底水族馆,是人类出资建造的。由我来负责搜集珍奇物种。但人类是不会允许你很舒适地存在的。人类对蛇的恐惧是融化在基因里面的。龟公说。
一旦发现你在这里,你的结局八成就是去死。龟婆说。
不是八成,是绝对!一定有人记得你的母亲曾经杀死过那么多人。直接杀死你和把你送到动物园的结局对你来说都是死。
你这么巨大,这里已经没有能承载你的山野,是不会得到放生这种待遇的!
既然我们照顾了你,就有义务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既然你醒了,就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前程。
你想变成人么?龟婆令人猝不及防地问道。
两只老海龟一唱一和的交谈像一个个彩蛋在初睛面前炸裂。她从来没想过,要变成人……
最终,我们都会变成人,不是嘛!你看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是不是很像人?龟婆背着手走到初睛眼前。这就是人们说的:成精!
变成人不是复杂的事,有两种方式。一种只要活得够久,并且能够抵抗住体内的兽性,到时自然而然会变成人;一种是吃掉一个人,就会变成吃掉的人。你母亲抗拒变成人类,最后得到了一个悲惨的结局。
杀死我母亲的那个人……初晴懵懂念道。
死了!一条少见的强壮的汉子,病死了。老龟公说着,口中突然吐出一团火,那火在面前燃烧,里面慢慢出现了一个屋子,炕上躺着那个杀死她母亲的男人,胡子拉碴,盖着又硬又厚的破棉被,睁着眼。比她记忆中的模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看上去病入膏盲,但身上仍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炕边趴着一个守护他的女人,睡着了。
龟公痛惜地说:他病得很重,脑溢血。
他这种人都爱得脑溢血。龟婆迅速地插嘴道。不能动弹。你仔细看,在最后的时刻,他动了!
炕上躺着的男人忽然慢慢地翻身,非常艰难,但动了。骨节突出的手抓住炕沿,缓慢地挪动,脑袋朝下跌下了炕……额头磕出了血……守着他的女人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觉察。那男人匍匐在地,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前面,一点一点挪动身体。
这真的是个奇迹!龟婆摇着头感叹着。
他一直挪到外屋,快到外屋的门槛那里,他伸出右手仿佛要抓住什么,突然垂下去,无声无息了。
死了!龟婆叫道。才五十多岁!天妒英才!你说他看到了什么?我和老头子把这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达成了一致:一定是你母亲的魂魄去找他了!
这句话又惊惧了初晴。她所听到的,全都超出了她对世界的认知。她又感到一阵无助和焦躁!
这恐怕是你和人类唯一的关系。可惜断了。所以,你变成人类的意愿一定很微弱。龟公叹息着。但你不能再浪费年华沉寂下去了。
放心,我们会安排好你。你看,没有谁的生命比你的生命更无聊了,这让人看不下去!这就是你变成人类的理由!你看,作为蛇的形态存在,再美又如何?困居于荒野洞穴,吃最低等的动物,没有热血,没有朋友,只有无限长的生命和不断壮大的身躯,越大越危险,即使没有危险,作为蛇的形态存在,欣赏蝴蝶与野花,也够让人厌倦了。——这里又不是亚热带,哪有什么好看的蝴蝶和野花!龟婆说。
一般蛇要变成人,都会选一个美人吃掉,越美蛇类越喜欢!你可要选择?龟婆说。
面前将要熄掉的火里,又生出另一番画面,白色的沙滩,一群男孩拿着棍棒朝着几条小蛇猛打下去,不知所措的小蛇们眨睛间血肉模糊,一命归西。一根凶狠的木棒即将落在一条白蛇的头上,被另一条木棒架住了……是救她的男孩!初晴昂起了头。
这个男孩在人世轮回了几十次,秀才,将军,乡绅,军人,商人,企业家,有时变成女人,命都不错。现在,他是大城市里的一个职业经理人……画面配合着龟公的解说变幻着,定格在一张温暖而英俊的笑容上。你不想去和他在一起感受一下生命么?
这个理由,显然是有吸引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