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昀睁开眼,全身剧痛。
昏黄的阳光照在叶昀的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相反的,有风拂过,凄神寒骨。叶昀挣扎着转过头来,发现自己身在大车上,伤口还在一丝一缕地往出渗着鲜血。
他忽然有些想哭。
和他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酒肆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酒窖里还有他父亲这辈子都引以为豪的十坛陈酿臊子酒,估计现在也已经毁于一旦了吧。对了,还有老包,这个和酒肆一样与他十几年如同生父的老瘸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醒了?”清清冷冷的男声蓦地在耳边响起。
叶昀转头,见是一个青袍男子,腰佩长剑,颇有一番儒士风采。
赵幼卿。
叶昀并不答话,此时他全身被包得像个粽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赵幼卿也不在意,随便找了个装粮食的袋子坐下,轻声道:“我那主子见不得血,遇血便发疯,都是这些年来练那诡异功夫留下的祸根,你插了他一刀,他自然也就疯了。”
“那功夫诡异的还不止这些,每到夜里,全身血气暴动,如若不采取措施的话,到天明便会结成一个冰人,只有多饮一些烈酒,将酒力逼入四肢百骸,方可勉强保得安生。火钩又太过劲烈,时间久了,纵使是铜筋铁骨,对脏腑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故才退而求其次,听闻邵阳城内的臊子酒浓烈却不蚀人脾胃,这才将你掳了过来。”
叶昀眼中还是一片死寂,并未吐出一字。
赵幼卿又笑道:“你不答应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我们现在距那中极关足有数百里远,就算我们把你放了,你觉得你能走出这茫茫草原吗?”
叶昀忽然沙哑着开口:“你们把老包怎么样了?”
赵幼卿微笑:“并未怎样,我们只是掳走了你一人而已。”
叶昀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平静道:“酿酒并非难事,只是有一个条件。”
赵幼卿还是笑,“你可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
叶昀冷冷看着对面老神在在的青袍男子。半晌,赵幼卿开口,“说说看,什么条件。”
“此生不得踏入中原一步。”
“这我可做不了主,等你伤好,自己去问吧。”
“……”
“废物!!朕每年将近半的粮饷投到边关,可你们这些年做了什么?”京都建宁城,恢弘大殿上,建元王朝皇帝暴怒地将手中的密报甩到台阶下,转过头来对着文武百官咆哮:“两百人的马匪,连破两道边关,进入城内搜刮尽了城牧的家财,砍了那城牧的脑袋,又并无半点阻碍地逃出去了?守关将领是谁?正三品昭毅将军,朕的好将军,千丈天堑又有何用?!朕就是给他造一万丈关,他也能把它搞成蛮子的后花园!”
身披龙袍的中年男子气的浑身颤抖,“蒋茂武!朕要你九族尽殁!!”
急召回京趴在大殿之上的醉酒将军早已颤抖不止,还未辩解什么,便被一队皇帝亲卫拖出午门,挥刀斩掉了脑袋。
皇帝陛下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坐在龙椅上,冷冷看着殿内无人敢吭声的文武百官,道:“还有,马匪居然从一个小小郡城城牧的手里搜出来白银几千两,货物十多车,朕的中原何时国力昌盛至此了?!连小小县官的俸禄都比得上你们这些一品大员几年的开销了罢!蒋学义,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满头白发的兵部尚书蒋学义跪伏在大殿之上,面无人色,痛哭流涕:“臣罪该万死!”
庙堂之上的威严男子拂袖而去,冷冷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回荡:“刘衡,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朕要看到一个铁桶一样的天下第一关。”
上柱国刘衡跪地长声道:“臣接旨。”
蒋学义深知今天无法走出这天下权力之极的建元王朝庙堂,苦笑一声,直奔殿前大柱撞去,众臣的叹息声中,这位年过半百的兵部尚书颓然倒地。
中原的天,终于要变了。
叶昀的伤,过了半个月,终于也好得七七八八,腿上刀伤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而已。最重的其实是狐裘男子那两脚被震伤了脏腑罢了。
东陆此时已经入冬,前两天的一场大雪将整个草原染成了灰白色,风声渐渐在旷野上低低呜咽,众马匪俱都换上了厚厚的狐裘。连叶昀也被分到了一件。马匪的老巢在那颜草原中部地带,距离中极关有足足八百里。
这是一段极为艰苦的旅程,白天还好些,到了晚间便极为难熬,东陆草原上的风并没有遇到一丝一毫的阻挡,冷冽的如同剔骨弯刀。
叶昀裹着狐裘躺在马车上,除了胸口还是一片乌青以外,走路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马车上还有另一个人,竟是那狐裘男子,此时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长衫,青丝披拂在肩头,竟像极了中原那些弱不禁风的儒士。此时正一手提着酒坛,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正是出自叶昀之手的臊子酒。“味道对了,酒劲稍微差了点。”
叶昀冷笑道:“这么几天我上哪给你弄正宗的臊子酒去,我家那些被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想要喝正宗的,半年以后吧。”
原本臊子酒的酿造相当复杂,耗费的时间也长,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叶昀在尝试着将火钩重新蒸馏,加入臊子酒的酒曲之后,终于达成了接近臊子酒的口感。不过这样的代价便是酒的烈度被稀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白宴要喝半年这样的勾兑酒?”自称白宴的狐裘男子眉头微皱,言语间周围空气瞬间冰冷了几分。
“你要不喝我也没办法,火钩其实挺适合你的,堂堂山大王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还会害怕那小小的灼胃之感?”
白宴并不理会叶昀的嘲讽,仔细感受了体内酒劲在内息的驱动下散溢出去的感觉,确实比以前只饮那炽烈的酒浆要好太多,眼角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你若能供得上我五年的臊子酒,我便赏你一个貌若天仙的婆娘,如何?若不行,再给你两千头牛羊,在这东陆,你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了。”
“你要真想谢我,就把我放回中原去。”
“你想得太多了。”
说话间,傍晚将至,马匪队伍寻到一条小河,于是停下脚步,生火扎营。叶昀挣扎着起身,从马车上站起来,辽阔草原特有的壮丽雄浑,在中原却是无法感受到分毫。
那是一种无尽的荒凉,落日余晖,将原本已经枯黄的草地铺满赤金色。巨大的火球沉入地面,苍鹰高悬,千里悲唳。
叶昀裹紧了狐裘,缓步走到了小河边,河水冰冷刺骨,叶昀试探着蹲下,狠狠鞠了一捧水,掼在脸上,瞬间清醒。
“这景色,比之你们中原如何?”白宴轻飘飘走到叶昀身边,“都说景色如姑娘,你们中原的景致大概是小家碧玉,秀气却并不热烈,我们大漠的景色,就是女中豪杰,可以提刀上马上阵杀敌的豪烈人儿,小家碧玉固然摇曳生姿,可我们这女中豪杰,确是最能和你成为交心的知己罢。”
“你这蛮子,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叶昀依然毫不留情地讽刺。
“你莫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白宴挑了挑眉毛,腰间刀泠然出鞘。
一缕青丝缓缓落下。
叶昀睁开了闭上的眼,冷笑:“动手啊。”
白宴忽地笑了起来,“有时候生不如死比一刀切了脑袋更有意思。”说完便一脚将叶昀踹进了仅没过腰身的小河中。
“白宴你不得好死!”冰冷刺骨的河水猛然间灌进叶昀腿上的伤口中,只是片刻,便如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食着他的腿一般,痛感封闭了一切感觉器官,叶昀挣扎着爬上岸,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半是冷,一半是刻骨的疼痛。
一袭白衣的马贼年轻首领扬长而去。
黑夜终于在叶昀无数次的包扎和烤火中降临,众马匪俱围坐在一大堆篝火前,大口大口吃着黄羊肉,有人兴起,唱起东陆悠远绵长的歌谣来。
他们中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有几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还有两个年逾六十的老汉。被火光照亮的脸庞也露出粗野的笑,有些朴素,一如寻常的草原牧民。
其实,若是真的能活下去,谁会落草为寇,谁会整天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歌声悠远,在广阔的天地间回荡。白宴远远地躺在马车上,遥遥望着漫天星辰,身边摆着好几坛勾兑的“伪臊子酒”。
躺着的麻袋上,已经挂上了一层细细的冰碴,体内气息暴动着,将周围空气冻结到极致。
每晚戌时,白宴都要忍受这种刺骨的极度阴寒,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每半个时辰,白宴都必须饮下一整坛的烈酒,方才可以缓解全部肢体冻成冰坨的危险。
这种隐患是烤火解决不了的,烤火只能解决身体表面的结冰,身体内部的气息流转却无能为力。白宴脸色淡然,蚀骨的痛苦早已适应,自从修了那部邪异功法以来,不但改造了他的身体,就连痛觉神经都变得迟钝了许多。
歌声依旧在回荡,只是忽地加入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远远的,凄厉的嚎叫回应着歌声,营地外的小山丘上,点点绿光闪现。
那小山丘不过十丈高下,并无半点树木遮挡,绿光一颗一颗的点亮,阴森的,比人类更加疯狂的杀气隐隐在营地间回荡。
众马匪面色巨变,最不想遇到的事情,终究还是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