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城并没有抵抗住秋意，中极关外草原早已退下了绿色，枯黄衰草连天接地。关内自然也不能幸免，一时间颇有些萧索。
邵阳城牧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儒，姓许，叫许文瀚。三十岁才中秀才，后又苦熬二十年，五十岁中举人，这才携妻儿子女落户邵阳，在这小小的边境县城做得一个城牧。大概是怀才不遇得太久了，老城牧的脸上早已看不见少年时的义愤填膺，只剩下随遇而安和些许的沧桑。
“大人，近来关外马匪日益猖獗，有探子报已有近百户东陆牧民遭其毒手，如今马匪巢中粮草殆尽，烧杀抢掠已成必然，您看……是不是多派些精壮步卒加强巡逻，在各个路口严加盘查，如此，匪患亦可减轻一些。”文书赵幼卿眉头轻皱，俯身对正慢条斯理饮茶的老城牧道。
许文瀚摇着头笑，“幼卿，又杞人忧天了不是，咱这小城虽说算不上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可好歹前面有两座天堑挡着，出境入境的商户，百姓，官吏，登记造册，过往盘查，俱是那兵部和吏部的事儿，朝廷在这方面出的力气，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如何比得上？再说，就算真有马匪，也轮不到我们去剿啊，出了事儿，那第一个掉官帽子的，也轮不到咱们。”
“可是……”赵幼卿还想争辩，不料被许文瀚打断：“好啦，去忙你的吧，为官的，什么最重要？官帽子最重要，百姓死活，与我何干？”
赵幼卿久久无言，半晌，躬身道：“受教了。”
老城牧微笑着看着赵幼卿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却闪过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阴戾。
中极关。
高逾千丈的城楼上，昭毅将军蒋茂武酩酊大醉，满脸横肉加络腮胡的他看起来比平时要和蔼可亲一些，醉眼朦胧的他望着关外一片苍莽，不觉豪气丛生。“再给老子来坛酒！老子如今镇守这东大门，区区马匪何足挂齿？来……来人啊，若发现敌情，便速速给老子……出击！”说完，竟抱着垛口再也不肯起来。“娘……娘子……为夫马上……马上就回来看你！”
守关将士看到将军抱着城墙撒酒疯，想笑却不敢笑，险些要憋出内伤来。
说话间，一百十人的商队牵着东陆特有的青宛马，马背上驮着货物，浩浩荡荡来到中极关前。商队为首的是个身披紫狐裘的年轻俊逸男子，东陆极凛冽的风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白得有些病态。背一架烈筋劲弓，腰间佩一柄长刀，刀柄上镶金缠银，显得极为富贵。
风渐起。
守关士兵按规矩依次查明货物，将文牒呈到大醉的蒋茂武身前，几近断片的将军只剩下本能，看都没看，便挥手放行。
商队的那狐裘男子显然没料到此行会如此容易，愣了一下，嗅了嗅鼻子，轻轻勾起唇角，示意商队继续前行。
整个商队寂静的可怕，没有喧嚣，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连以性烈而远近闻名的青宛马都异常驯服。
过了中极关，狐裘男子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抽刀。
整个商队突然把所有货物卸下，从马鞍下拽出一柄柄短刀，数息之间，商队变成了军队。
狐裘男子闭目养神，不一会儿，马蹄声渐渐响起，四面八方又有近百骑狂奔而来，集结在男子身后，二百余骑，清一色的青宛烈马，银白色的马鬃随风飘扬。每个人脸上都绽出了杀气，宛如修罗。
天空上，苍鹰一圈一圈的盘旋，似乎预感到了一会儿会有一顿丰盛的午餐。
狐裘男子俊逸的面孔上浮现一缕罕见的微笑，抬头望了望天空，提刀前指，一骑当先。
身后，铁蹄嗒嗒，尘沙漫天。
几十息后，天辰关的峥嵘面貌缓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青宛烈马开始提速，人和马化作近百道闪电，极速飚向城门。
“有敌……”天辰关的瞭望卒刚想发出呼叫，便被一根银羽铁箭瞬间穿破了喉咙，强大的穿透力将士兵带飞，又重重钉在瞭望塔后的石墙上。
狐裘男子胯下青宛快成一道残影，手中烈弓不断将连珠箭洒向城头，每次弯弓，必有人坠落城头。
天辰关守关将领孙西胜完全没想到马匪会猖獗到攻打天辰关，一时间竟有些蒙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三两步奔上城楼，咆哮道：“关城门！所有守卒迎战！！”
话音刚落，孙西胜只觉一阵微风拂过，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狐裘男子的身影瞬息间出现在孙西胜的无头尸体背后，又瞬息消失。几息之后，偌大天辰关城头，已再无有一战之力的步卒了。
狐裘男子满脸鲜血，病态苍白的脸上溢出浓烈的邪笑，阴戾的笑声传遍整个天辰关，也冷遍了所有人的心。
两百悍匪，破关而入！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巨关，竟毫无抵抗的能力。天辰关，无疑成了这世间数一数二的笑话。
天辰关后，就是边陲小镇邵阳城。
屠杀开始。
狐裘男子纵马狂奔在前，双目血红，杀气挥之不去，疯狂的笑意挂上嘴角，他的身后，是二百多挂着同样笑意的悍匪。每个人的短刀都在滴血，所过之处，混乱，尖叫，鲜血喷洒。
邵阳城有数千百姓，大多老弱病残手无寸铁，悍匪的铁蹄几个时辰间便会把这座小县城踩踏得支离破碎。
狐裘男子纵身跃起，一脚踏在马头上，身形飘忽，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向城牧府急掠而去。
城牧府上下，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所有捕快，步卒，速速死守城牧府！”老城牧声嘶力竭地咆哮，老脸涨的通红，笨拙的两条腿在庭内跺来跺去。“幼卿！幼卿何在？！”
“大人，赵文书让我转告你，大人死活，和他赵幼卿并无半分关系，让大人好自为之……”有小吏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禀报。
许文瀚呆坐到地上，双目涣散。“完了……完了……”
府中上下大小官吏，丫鬟，侍妾，下人，有行李的收拾行李，没有行李的也不管不顾向外跑去，似乎只要逃离此处，便可获得一刻安生。
这个时候，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都是屁话，大难临头还是各自飞。就连许文瀚的大儿子，听闻那魔头杀入城中，也急匆匆拉着几个丫鬟逃命去了。
老人见此情此景，一口鲜血喷出，老泪纵横。
“你看看你养的这些狗，临死之前还不是要从你的身上咬下块肉来？”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同巨鼓，一槌一槌敲在老人的心房上。
“我当初可是给了你一千两银子的！你……你不能杀我！”许文瀚七十岁的人，此时什么脸面，气节统统抛在脑后，嘴角还在往外溢着血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趴在地上痛哭。
“一千两？一千两也养不活我手下的那帮兄弟啊，我答应不杀你，他们可没答应。”狐裘男子蹲下来，用刀柄轻轻勾起老头的下巴，“活到七十，够本了，这天下有多少人想要活到七十的都有心无力呢，比如我。”
“那……那你想要多少，我统统给你，只要我能拿的出来，我那……我那房内还有三千两，都给你……”
“小小一个城牧，油水这么足？”狐裘男子啧啧称奇，“怪不得你们那守关士卒一个个面黄肌瘦，他们身上的肉，都贴到你的身上去了啊。”
说话间，二百悍匪鱼贯而入。“老头儿，你看看这是谁？”
许文瀚挣扎着向悍匪中为首一人看去，顿时心如死灰。
那人一袭青袍，剑眉朗目，腰悬一柄凌瑄剑。不是文书赵幼卿又是谁？赵幼卿见到老头儿那狼狈样，并无半点恻隐之色，冷冷地看着他。
“枉我这十年来待你如我子，到头来却要死在你手上，报应，报应啊！”许文瀚如同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上。
天气阴沉，风很冷，雪片终于劈头盖脸地砸下。
狐裘男子一挥手，众悍匪四散开去，粮食，银子，古玩，字画，还未来得及逃走的丫鬟，都一股脑地掠了去。两炷香后，从城牧府中搜刮出来的货物超过十车，单是粮食，便足有五大车之多。
狐裘男子阴冷的脸上绽出一点笑意，翻身上马，轻声道：“扯呼。”
许文瀚以为劫后余生，望着空无一物的院邸，竟还有丝庆幸。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冻得有些青紫的面庞上阴戾之色满溢，“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一根铁箭，从空中急掠而至。
老头瞳孔极速放大，想要躲，但老迈笨拙的身躯早已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银羽铁箭的箭蔟寒芒闪过，一声闷响，老头儿头颅猛地后仰，铁箭力道依然势不可挡，将他的身体带离地面，向后飞出数丈远，又狠狠地掼在庭前的大理石地面上。鲜血飚射，混合着脑浆和这位七十余岁老城牧不甘的泪水，生命终于猛然间归于虚无。
邵阳城牧许文瀚，死于建安元年初冬，不得善终。
邵阳城大乱。
城中所有人都听闻那狐裘魔头已经杀将入城来，俱是一片混乱，急匆匆收拾一些细软，纷纷向城外逃去。
“叶昀，你还磨蹭什么呐！快走啊！一会儿马匪来了，想跑都跑不了！”老包拖着一条瘸腿也在急急收拾着行李，转头对还在怔怔发呆的店小二怒骂道。
“往哪走？”叶昀还在恍惚，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小酒馆，说不要就不要了？
“哪能活命往哪走啊！那帮蛮子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等着他们放你一条生路？”老包满头大汗，背上行李，就拽着叶昀往外跑。
叶昀甩开老包的手，“我不走。”
“你这臭小子这时候犯什么倔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小命都没了还怎么开酒馆啊？！”
“那也不走！爹留下来的家当，不能在我手里断了。”叶昀驴脾气上来，死活不肯走。
“你……”老包还想发怒，蓦地脸色巨变，苦笑道：“得，这回想走也走不了了。”
门外，狐裘男子脸上血污已经不见，苍白病态的脸色重新回归。那魔头勒住马，停在小酒肆的门外，清清淡淡地望着酒肆内的两人。
“听我妹妹说，你们家的臊子酒酿的堪比我们东陆‘火钩’，怎么，不请我进去尝尝？”
“这个……这位客官，我们小店打烊了，您看……”老包冷汗直流，壮着胆子走上前，努力挤出笑脸，恭敬道。
狐裘男子翻身下马，并没有看老包一眼，径直向酒肆内走去。
“果然，味道够烈，比上‘火钩’也是不遑多让，”狐裘男子闭上眼，鼻子轻轻嗅着，细细分辨着空气中残留的酒香，“不如你入我帐下，专门给我和弟兄们酿酒，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叶昀冷冷望着身前半丈处站着的传说中的魔头，一言不发。
“不说话？那就是默许了？”狐裘男子嘴角轻扬，拍拍手，道：“那就跟我走吧。”
叶昀轻轻站起身，不带半点烟火气。快走两步紧紧跟在狐裘男子的身后，抬头，忽然笑了。
狐裘男子脸色微微一凝，回身轻描淡写地一脚。叶昀倒飞而出，重重撞在酒桌上，连同酒桌后的酒坛，俱是撞了个粉碎。
老包大惊，这才发现，那男子腰间插了一柄袖珍的匕首，鲜血直流。
臊子酒浓烈的酒香散发开来，叶昀全身湿透，口中血沫直流，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又或者说，平静，平静地让人害怕。
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狐裘男子，还对着他咧咧嘴。
“当了马匪，还能开酒馆吗？叶昀无声笑了，“还不如杀了我。”
狐裘男子猛地拔起腰间匕首，伤口竟然开始缓慢愈合，血也已不再流淌。“不怕死？”
“不怕。”
狐裘男子身影瞬间飘忽，又出一脚，叶昀再次向后飞去，这次撞烂了酒肆的楼梯，摔倒在尘埃里。血又一次不要钱似的飚出。
“别打了！”老包一下子跪倒在地，不停地给狐裘男子磕头，“求求大王放过小昀子吧，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狐裘男子笑，“我要你这个老瘸子做什么？”轻轻踱步到叶昀身前，笑着道：“我只是，想喝酒了啊。”
那枚精致的匕首，一刀一刀刺在叶昀的腿上，老包每磕一次头，匕首就在叶昀的腿上穿个通透。刀刀见血，却每插一刀，便被男子用特殊手法封住穴位，免得叶昀失血过多而死。
他脸上蓦地绽放出巨大的笑容，疯狂，阴鸷。望着血液的飚洒，笑容越来越大，带着嗜血，带着享受，如同饿狼。
“痛苦吗？叫啊，叫出来就不疼了，我只是想喝你酿的酒而已啊，你只要顺从我跟我走，何必要受这么多的苦呢？我只是要喝酒啊……”
叶昀瞳孔中清晰地映着那人疯子一样的笑容，巨大的疼痛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只剩下颤抖和经挛。
意识逐渐模糊，脑中只剩下了老包的痛哭，和男子尖锐的笑。
狐裘男子兴许是累了，停下手站起身来，将匕首丢在一边，转身上马。
赵幼卿将浑身血污的叶昀扛起，扔在大车上，一挥手，数十火把飞入酒肆，沾着满地的臊子酒，瞬间火光冲天。
众匪徒呼啸着离去，留下失魂落魄的老包，望着熊熊燃烧的酒肆，痛哭流涕。
“叶大哥，老包我对不起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