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杯一杯将辛辣的酒液灌入喉咙,推杯换盏间一点仅存的尴尬也消磨殆尽。
叶昀觉得眼前这个疤脸汉子愈发深不可测起来,面相凶恶,腹中经纶如汪洋,涉猎极为广泛,又有一身雄厚的气机,若自己没有判断失误的话,此人大概在凝神境左右。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并无恶意,若真的起了杀心,十个自己绑在一起也并无半分胜算。
宗师,上善,凝神,长生。
其实一个武道高手就算藏拙,藏住了气息,藏住了筋骨,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自己历尽万难磨砺出来的气质。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如此。
虽然并未有太多的表露,但每一个细微的细节都在展示着自己的实力。
例如眼神,例如呼吸,例如节奏。
叶昀做了那么多年的店小二,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不少,可在和眼前这个男人看似随意的聊天中却处处捉襟见肘,不是自己所见所闻和刘文山不匹配,而是哪怕刘文山只和自己谈论下里巴人,也一言一个陷阱,稍不小心便被抓住微小的线索并作出精妙的推断和预测。
和这种人聊天,真的很恐怖。
比如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如今的酒缺少了些味道”,刘文山便笑着说了一句:“何时让我尝尝你酿的臊子酒?”
自己完全没有告诉他自己会酿酒,也并未说过自己祖传的手艺是酿臊子酒。
……神经病啊这是!
叶昀越聊越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连装逼都装得异常圆润的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刚才那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在他眼里也只是象征性的遮羞布而已。
其实大家一开始还在装傻,聊天也异常融洽,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刘文山这种无形装逼最为致命的缺点便暴露出来,让谈话愈加艰难。
到最后叶昀只得装傻充楞陪着刘文山呵呵呵地笑,看眼中冒红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男人讲我从哪来到哪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哲学性问题。
怪不得他和他媳妇闹别扭闹了三年还没完,这种人活该没老婆。叶昀腹黑地想。
开玩笑,换位思考,自己要是刘浣溪的娘,怎么能忍受一个本来温文尔雅(内涵,不要在意外表)的男人一言不合便侦探一样把自己所有隐情都抖落出来严加分析并极为毒舌地进行嘲讽这种行为啊!
两人不住地灌酒,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刘文山一个人的独舞。
他太闪耀了,闪耀到有点辣眼睛。
整整两个时辰后,刘文山满身酒气趴在桌子上呜呜哭着说“我想我媳妇”,渐渐地便没了声音。
叶昀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煎熬终于结束了。
“这就是你爹和你娘分开住的原因?”叶昀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忽然苦笑着出声道。
并没有人回应。
“好啦好啦别藏了,你那点藏气的本事就算是小猫小狗都能找到。”叶昀翻了翻白眼,向门外望去。
于是“白袍公子”轻轻走了进来。
还是一袭白袍,只是头上英朗的叠云冠被拆下,青丝未绾,随意地披在肩上,眉眼间的俊秀之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美。
当一个人从星眸剑眉的公子陡然间转换成略施粉黛便惊艳不可方物的姑娘,在给人以无穷的视觉冲击的同时,也会在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对她的好感,至少叶昀是这么想的。
哪怕眼前人冷若冰霜。
“真漂亮。”叶昀只能用这种苍白的词句来形容,像极了下午刚看到女扮男装时候的自己。
直从朗目褪男妆,轻点朱唇若海棠。
“再看一眼,挖双目。”刘浣溪绝美的脸蛋上满是清冷,见叶昀猪哥儿一样看着自己,对这个傍晚轻薄于自己的小贼愈发厌恶了。
若是叶昀知道自己被刘浣溪认作了无色不欢的淫贼,定然会叫起天大的委屈。
忙把视线从刘浣溪的俏脸上移开,只有干咳一声缓解此时的尴尬:“咳……刘……刘姑娘,我坚信他还是爱着你的娘亲的……”说罢,指了指趴在桌上还在嘟囔着“我想我媳妇”的刘文山。
“我家的事,轮不到你插嘴!”刘浣溪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冷冷剜了叶昀一眼,后者举手投降,匆匆忙忙留下一句“照顾好刘掌柜”便向二楼自己房间奔去,谁知自己也被酒劲刺激得脚步虚浮,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竟一个踉跄,差点滚下来。
满屏的尴尬。
刘浣溪看了一眼狼狈逃离现场的叶昀,终于忍不住嘴角轻扬。
“行了别装了,起来吧,人都走了。”刘浣溪拍了拍趴在桌上的刘文山,冷笑道:“那点酒就把你灌倒了?”
刘文山轻飘飘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这不是借酒言志吗……”
“这些话你跟我娘说去吧,她爱听。”刘浣溪有些无奈,爹娘一个万年冰山一个毒舌成瘾,天知道这些年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女儿啊,这置气的话咱也就不说了,你娘她虽然有点凶悍有点不靠谱,不会做饭又不会持家,还懒,还不给我好脸色,可终究是和我过一辈子的人啊,你回去告诉她,只要她对我好点,我立马关了客栈回去找她,如何?”
刘浣溪俏脸上满是黑线,婉转清丽的嗓音此时也尽是嘲讽:“你觉得我要是把你的原话和我娘说了,又会如何?”
“那就免谈!”刘文山吹胡子瞪眼,满身酒气还未散去的他此时豪情万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咱就把话挑明了,谋杀亲夫这事儿过不去!她苏澜要是真有骨气就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
刘浣溪终于决定放弃了,这几个月自己两个地方来回跑,一个一言不发杀气不断,一个装疯卖傻无所顾忌,根本没办法调和,她发现自己越劝解事情越严重,本以为自己做说客两人都会找个台阶重归于好,然而这两个冤家显然并不买账。
“给我开个客房,今晚在你这凑合一夜罢。”浣溪姑娘无奈道。
“刚才我看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以后少接近他。”刘文山晃悠着起身带女儿去找合适的房间,忽然出声道。
“我莫不是得了癔症才想着接近他?”刘浣溪嗤笑,“倒是你,从来没见过你和一个陌生的客人喝这么多酒,其中一定有原因吧。”
“我总觉得在他身上,有种故人的味道,很熟悉,却又不知道是谁。”刘文山皱眉,“我受伤之前一定见过那个故人,只是为何想不起来了?”
“故人?”刘浣溪有些奇怪,“莫不是你哪个仇家的子嗣?”
“不会,我仇家太多,却不可能是他。”刘文山摇头,“他身上有杀气,但不是针对我。总之你离他远些,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刘浣溪对于自己父亲这时候说的话还是相信的,到了他这个层面,提前预知早已不再是稀奇的事情。
说话间父女俩路过叶昀的客房,见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也便不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寻长廊尽头的一间客房让她住下,刘文山自摇摇晃晃下楼去了。
叶昀此时在房内安安静静睁大双眼,其实父女俩的谈话并没有避着他,虽然有家事但无关痛痒,只是刘文山最后说在自己身上有故人气息之时便开始心思电转,努力思考着“故人”到底是谁。
他能猜到的有三人,自己的父亲、老瘦猴儿、破军宗主魏希宇。
然而自己依然不知道这刘文山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眼前的形势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不过叶昀坚信,只有当所有千回百转的丝线编织成网,自己成为网上的飞虫,才能真正看清到底是谁在幕后主导着这一切。
以身饲蛊。
一片黑暗中,自己房间门忽然被悄悄打开,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叶昀轻轻闭上双眼,并未出声。
一点幽香萦绕于鼻翼,有点熟悉,叶昀不禁一愣。
他可绝不相信刘浣溪是来找自己聊人生晒月亮的,悄悄运转体内气机,使其逐渐开始汹涌。
颈间寒气忽然加重,叶昀用脚后跟都能想到自己此时身处险境。
匕首并未发出任何光泽,一点一点地接近叶昀的咽喉。
叶昀依然没动。
他并未感受到杀机,这不科学。
横下一条心,叶昀决定看看刘浣溪到底要干什么。
莫不是来报白天轻薄之仇?斗大冷汗悄然滑落,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匕首距喉三寸,两寸,一寸。
叶昀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匕首上沾染的寒气,不经意间自己的颈后便被激起了鸡皮疙瘩。
还是没有感觉到杀气。
匕首距喉半寸。
屋内一片安静,叶昀安稳地呼吸,美人立于叶昀床前,窗外有点点月光洒落,意境很美。
刘浣溪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只要轻轻一动手腕,极度锋锐的匕首便会划破叶昀的气管,鲜血喷涌再无活路。
半晌,刘浣溪收回匕首,又未发出半点声音地离去,只留下一缕暗香。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叶昀睁开眼,清凉的眸子中满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