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若和她的爷爷离开邵阳城,一路向京都。
小姑娘临走之前也是千般不舍,却也曾撒泼打滚死缠烂打抱着叶昀的腿说什么也不走,然而还是拗不过去意已决的爷爷,只得擦擦眼泪向叶昀挥手告别。
叶昀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勾起嘴角笑了笑,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根精致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她的发间,又伸手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道:“等你长大些,我去你家看神仙。”
小姑娘似乎也知道这些安慰人的话语可能这辈子都实现不了,又要红了眼眶。却还是道:“你要是不来,你就死定了。”
日子还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叶昀见全了邵安城所有的老面孔,也见了不少的新人物,有披着紫红袈裟,口里念念有词的番邦僧人,有银甲白马招摇过市的公子哥,有肩扛大刀袒胸露乳满脸络腮胡的绿林野客,还有一整队一整队乌甲寒刀铁血骁悍的兵士。
中极关的边防,最近又严了不少。
听老包说朝廷现在对于边境东陆悍匪的态度有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主战,几千悍匪而已,朝廷只要派大兵力严加巡查,若悍匪真的主动来袭,便让东陆也看一看建元王朝的兵强马壮。还有一种是主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今西陆番族并起,大有一言不合便推一个“百番共首”出来,一旦让这些番邦拧成一条绳,王朝西部将永无宁日。所以现在王朝应重兵屯于西部边境,严密防备,东部既然有两道雄关镇守,想必东陆大举西进也要考虑考虑,故而应宜“东和西拒”。
老包破口大骂,这是拿边境十三郡近万百姓的性命,来换一个相对而言的安宁。
叶昀奇道:“你这终日不出酒馆门的厨子,知道的还不少。”
老包咧嘴笑,“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天辰关的守卒,要不是被蛮子砍断了腿筋,老子还能在天辰关守个几十年!”说着,又向叶昀炫耀一般晃了晃那条每天只能拖着走的右腿。
叶昀对于这些逸闻从小就听到大,父母走了以后,这个年近五十的汉子没事便向叶昀吹嘘当年的黄沙凛冽马革裹尸。看到老包又有打开话匣子的征兆,叶昀赶紧脚底抹油,端起切好的酱牛肉跑向前台。
这夜,叶昀往常一样翻上屋顶,只不过身上裹了一件更厚实的皮袄。
“小姑娘走已经三个月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叶昀翘着二郎腿躺在屋顶,每天这时,是叶昀最享受的时光。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冷冽的风吹过边关,在小小的邵阳城打个旋儿,又奔向更远的内陆。
寒甲百战凝秋露,不使羌笛闻邵阳。
叶昀忽然坐起,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有一剑自天上来,如同流星,转瞬即逝。
数百丈高空之上,那人一袭白衣,后面坠着团黑影,白衣人三指结印,一瞬复返的飞剑须臾而回,化作七柄更小些的刀刃,寒气凛然。
黑影速度更快,揉身突进,双手极速舞动间,隐约可听到尖锐的破空之声。那七剑眼花缭乱袭向黑影,近身还有半尺,便颤抖着不动了。叶昀看得借月光看得清楚,黑影身周覆盖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那大网柔韧瞬变,在主人的操控下可攻可守,每一根丝线细如发丝,却显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叶昀看着,竟想到那黑影酷似一头人形大蜘蛛。
白衣人见那黑影竟挡住了剑阵,眉头一皱,结印再变,七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流萤急掠着扑向对手。
哪怕黑影将一张蛛网舞得密不透风,却终究是在这铺天盖地的流萤攻势下露出了破绽,蛛网开始寸寸碎裂。
“敕!”白衣人轻喝一声,漫天流萤又一寸寸重新凝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开始流转。待到流萤重归凝结成那柄飞剑,剑仙结印三变。
一剑破空。
黑影终于遇到了危险,蛛网层层叠叠,将光芒四溢的飞剑死死缚住,金铁交击之声隐隐回荡开来。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飞剑正一根根斩破蛛网,每断裂一根,便会有更多的蛛丝紧紧缚住剑刃。黑影阴恻恻一笑,呼啸中数十根闪烁着诡异紫色光芒的柔韧蛛丝开始沿着飞剑向白衣人缠绕而去,狰狞的姿态宛如巨蟒。
白衣人结印如飞,飞剑又想再次化作流萤,却颤抖着无法解体。嗡嗡尖啸着与蛛丝抗衡。如此一看,却是白衣人处于下风了。
或许沾有剧毒的蛛丝将飞剑染成了盎然深紫,须臾间飞剑竟开始不再听从白衣人的指使,阵前倒戈,连同蛛丝一齐向白衣人席卷而去。
白衣人终于怒极,大袖一挥,数十上百把与那倒戈飞剑形制相同的剑刃,如同洪流,势不可挡地向着黑影碾压。
黑影显然是被如此大的阵仗惊住了,却也仓促间做出反应,身形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开始规避,在漫天剑刃中总能找到缝隙险而又险地避过,甚至还在缓慢地接近。
白衣人双手一合,上百剑刃铿然衔接、重组,转眼间已拼成一柄长约十丈的巨剑。手指搭住剑柄的同时,黑衣人也已扛过剑阵洪流袭到身前!
于是光芒一闪。
巨剑切开空气,发出刺耳的音爆,叶昀的双耳瞬间被震得失聪。邵阳城百姓都从睡梦中被震醒,纷纷披衣出门观看之时,白衣剑仙早已一瞬流光消失不见。
天地间再无那头蜘蛛一样的黑影。
犬吠,混乱,吵闹,小儿的啼哭,沉睡的城池被惊醒。
叶昀全身颤抖,听力一点点的恢复,脑壳还在嗡鸣。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钻心的疼。
“他娘的……真有仙人啊……”懵了的店小二怔怔地看向远方。
第二天坊间便开始流传出这样一些新闻,有人说昨夜有大星坠入邵阳附近的平原里,幸无百姓伤亡,还有人说昨夜有仙人斗法,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更有甚者,说朝廷在边境夜试最新的奔雷炮,一炮可打八百里。
不管怎样,在邵阳城的百姓看来,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叶昀一整天都有些精神恍惚,黑眼圈奇大无比,那些熟络的汉子都调笑说这小子昨夜去城东喝花酒去了,年轻人火力旺一夜笙箫云云。
叶昀听着食客们的也有些涨红了脸,却也还是笑着回敬几句荤话,惹得那些汉子们哈哈大笑,对这个小二心里也是更加亲近了几分。
昨晚叶昀跑到神仙交战的地方转悠了不下上百圈,两位天人在高空酣战不已,总该有些什么神仙的飞剑啊蛛网啊的碎片掉落下来吧,然而找来找去,却连一小块布片都没找到。想那黑衣人也是死得彻底,被白衣剑仙一剑削成了飞灰。
“乖乖,我若是也能一剑如此,那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叶昀砸吧着嘴感叹。
“小二!快上酒啊!”有声音将独自走神的叶昀拽回了现实。
叶昀回头一看,是灵运客栈的徐掌柜,笑着应道:“来喽,徐掌柜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我记得您夫人可是抓你喝酒抓得狠呐。”
徐掌柜翻了翻白眼,哪怕那条缝就算把白眼翻上天别人也看不出来,“甭废话,臭小子,赶紧上酒,胖子我可是真真憋坏了。”
“得嘞,您等着,我给您拿去。”叶昀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酒柜提了一坛竹叶青,又端一碟花生米,摆在徐掌柜身前。
“徐掌柜,您听说了吗,昨晚上可是有仙人在咱这头顶上斗法呐。”叶昀想着这徐胖子见多识广,没准能掏出点神仙逸闻来,便随口问道。
“仙人?狗屁!”徐胖子嘴角挂起几分冷笑。“两个不入流的小东西,要是我当年,早一巴掌拍死了!”
“呦,合着您老当年也是一只手翻云覆雨的仙人?”叶昀突然有些想笑。
“那是,当年老子可是一把碎玉鎏金刀只手砍凝神的真人,翻云覆雨不说,单说……”
“单说这吹牛的功夫,您可是上上乘!”叶昀憋不住的乐,“您看看您,哪有一点点仙人的风骨,就这一身八百斤的肥肉,要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那可真是遮天蔽日喽!”
“臭小子你找打是不是?”胖胖的徐掌柜吹胡子瞪眼,“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了!”
“不是不是,主要您看,昨晚据看着的人说,那仙人一袭白衣一柄飞剑,可真是俊逸无比,”叶昀上下瞄了一眼徐胖子,“我可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您哪能比得上那剑仙,仙气没有,油气倒是足!”
“嘿你小子今天这是怎么着啦,怎么尽拿我开涮?”徐胖子满脸黑线,有些尴尬,“谁说武林中人人人都得一身白衣仙风道骨?胖爷我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不行?”
“行行行,那您说说,您都会点什么啊?最起码,这在天上飞该总是会吧,再再不济,能让兵器绕体三丈几步之外取人首级总该会吧?”叶昀一脸的幸灾乐祸,蔑笑道。
徐胖子悻悻然,一副我不跟你小子一般见识的架势,一粒一粒往嘴里塞着花生米,又灌一口竹叶青,满脸陶醉。完全不再理会叶昀的挑衅了。
叶昀讨了个无趣,也没了兴致,负气似地起身忙别的去了。
身后的徐胖子慢慢悠悠的喝酒,一边喝一边轻轻地哼着小曲,是东陆传到边关的俚俗小调《饮马词》。
“执吾宝刀兮跨吾马,越千河兮觅天山;
问青冥兮君未返,踏弦歌兮饮钩玄;
饮马南北兮风骏烈,不复还兮走边关……”
“你个死胖子,又给我来偷喝酒?真是借了你一千个胆子了!”河东狮吼响彻整个酒肆。
“嘿嘿,娘子,你别生气嘛,相公我是怕你嘴里没味儿,特地买二斤酱牛肉来回去给你解解馋的……哎哟,娘子你轻点!耳朵!耳朵要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