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王朝，梁州，翠翁山一气观，中原七仙宗之首。
翠翁山顶，云海缭绕，雾气翻腾。
一白髯老者正与一中年男子于崖边对弈，老者执白，中年男子执黑，两名黑髻小童静侍在旁，不远处有丹鹤轻舞。
老者执棋右手忽然一顿，手中白子“砰”地一声化为浮尘。
中年男子一惊，掐指，随即脸色巨变。
老者喟然长叹，屈指轻弹，须臾间身边雾海翻腾，气机结云为龙翱于天际，雷动，山脚处大雨倾盆。
一如天哭。
“你到底是谁？”叶昀看着收回锁链默然不语的老瘦猴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老瘦猴儿眼中追忆之色更甚，口风却很严：“我就是我啊。”晃了晃脑袋，眼中沧桑褪去，戏谑之色再次溢满整个眸子。
“得，当我没说。”叶昀无奈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湿气迷蒙的深邃峡谷，道：“三年期满，你当真送我出去？”
“想出去？”老瘦猴儿冷笑：“这凄神谷前后封闭两侧悬崖高八百丈，上面俱是青苔，老头子我把你带进来已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想着让我帮人帮到底？门都没有！”
“这鬼地方连个活物都没有，就算我答应了要守孝，”叶昀满脸黑线：“我吃什么喝什么？”
“你脚下的河里有鱼。”老瘦猴儿嘿嘿一笑，一个箭步冲起，光滑的石壁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阻碍，身形电闪如履平地，转瞬间消失在叶昀的视野中。
“……我就知道。”店小二脸色发青，也不再抱怨，饥肠辘辘地开始寻找充饥之物。
凄神谷谷口狭窄，内部却是另一番天地，一条地下暗河从谷底正前方的石壁下蜿蜒而出，初时汹涌，随着河道的拓宽水流也日趋平稳，有的地方两边石壁几乎贴到一起，中间空隙仅容一人艰难穿过，有的地方却开阔平坦如巨室，河水流经此处化为深潭。
叶昀沿着河道一直向下游缓步前行，沿着河道行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了这条暗河的尽头。
暗河的尽头还是一面高不可攀的石壁，和源头一样，石壁下有水缸粗细的洞口，河水灌入洞中，至于通向何方，便不得而知了。
叶昀叹气，果然这个谷中除了上面便再无出路。
奇怪的是，偌大的峡谷中竟然寸草不生，飞禽走兽更是全然不见踪影，唯一能找到的便是石壁上绿油油的青苔，“估计是他老人家被封之前杀气太重，将这里的草木全都逼死了罢。”
正思考间行至来时见到的深潭，水极清冽，触之冰寒刺骨。
或许是得了传承的缘故，叶昀能清楚地感受到池中有一些生命气息的存在，微弱，却很活跃。
鱼。
叶昀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带根尖锐的鱼叉，看了看周围光秃秃的石壁，无奈只得反身快步跑回石碑处。
半晌，灰头土脸的小二在那堆已经化作尘埃的兵器中找到一根残破的铁矛，锈迹斑斑的矛头上几缕黑褐色显得触目惊心。
是它原来主人的血。
取了长矛，对着尸骨恭敬地弯腰，口中念念有词：“多谢这位大侠借小子兵器……待我出去以后一定多给您上一炷香……”一边念叨着一边向深潭折返而去。
一往一返又花去了叶昀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五脏庙早已炸开了锅，毛毛草草用潭水将长矛洗了，脱下已经有些破烂的衣服，赤足一点一点试探着下到水中。
“嘶——”虽然早有准备，但赤身的叶昀还是没能经受住潭水刺骨极寒的侵袭，这一刻他又回想起当初受伤时白宴一脚把他踹到河里的恐惧和辛酸。
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向感应中的鱼儿们游去，体内鲜血开始逐渐升温，保持着最基本的体温让他不至于冻僵溺死。
机警的鱼儿们感受到了有外物入侵，慌忙逃窜。可怜叶昀被冻得脸色发青，手中长矛在水下舞得欢畅，却依然一无所得。
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了岸，叶昀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感受到鱼儿们又安然游回了原地，店小二怒上心头，体内气机流转，一记赵幼卿所传的“千山”脱手而出，长矛呼啸，丹田中气机喷涌而出，先注胸腹部通谷、幽门二穴，逆行而上至肩井，随即注入手腕处内关。看似复杂，实则速度快到仅在一念之间。
有了气机加持，这一式“千山”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枪势刚猛而大有千山尽碎之意。
潭水从来没受到过如此强横的骚扰，几声巨响伴随着冲天水柱，似乎要把好端端一个安静山谷掀个底朝天。可怜的小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水柱炸到了半空中，叶昀眼疾手快，又是两枪过去，四五条花尾青鱼便被穿成了葫芦。
“哇哈哈哈哈哈——”叶昀怪笑着扛起长矛就往回跑，像极了一个偷东西得手了的小贼，原本清秀的脸上此时刻满了猥琐。
他再也不是邵阳城内那个彬彬有礼的店小二了。
这峡谷内虽然湿气重，但竟然盛产燧石，叶昀扛着长矛回到石碑处的一路上就寻到了四五块。
然而有燧石，有鱼，却唯独缺少干柴。谷内湿气太重，想生火确实难了些，叶昀没办法，看着几条被铁矛搠得稀烂的青鱼，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一口一口地开始生吃。
不洁事小，饿死事大。
叶昀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嘟囔：“等小爷出去，要是再吃一口鱼，我就不姓叶……”
于是此后的每一天，凄神谷内轰隆声不绝于耳，每一声巨响都伴随着张狂诡异的怪笑，偌大一个寂寥无人的山谷终于有了生气。
到了夜里，叶昀就靠在石碑上睡觉，自从全身血液被替换了之后，叶昀就发现自己对于谷内的湿气并没有太多的不适感，这让他感到很欣慰，若是普通人在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就算身子骨再结实，说不得也要被无尽的湿气浸出病来。
这一日老瘦猴突然来到谷内找他，见到他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杂乱无章的胖揍，虽然叶昀得了破军宗主的传承，可终究还是没能摸索到研习破军宗枪法的门路，只靠了赵幼卿传给他的几式枪法根本无法阻挡，于是被华丽丽地揍了个鼻青脸肿。
“死老鬼为什么打我！”叶昀捂着被揍肿的腮帮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一代半步长生仙的所有传承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这里炸鱼？”老瘦猴脸色难看，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要是他泉下有知，还不得被你气活过来！”
“活过来不更好？我不就可以出去了？”叶昀翻着白眼嘟囔。
“朽木不可雕！”老瘦猴儿吹胡子瞪眼，抬手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殴打。
“打人别打脸……”叶昀见防不住，索性抱着头蜷在地上死猪不怕开水烫。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叶昀从刚入谷时的病弱苍白，慢慢变得壮实，又慢慢变得蓬头垢面，和老瘦猴站在一起，真如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从那天起老瘦猴每隔五天回来一次，每次都要把叶昀小鸡仔一样拎起来揍一顿，至于下手的轻重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有时候心情好就多揍两下，心情不好就揍得更狠。
叶昀也从开始的跪地求饶哇哇大哭，到皮糙肉厚麻木不仁，再到最后竟然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格挡了。
虽然老瘦猴儿见他格挡瞬间暴怒然后打到叶昀毫无还手之力，可时间一长，叶昀也明白老瘦猴儿的用心良苦，开始认认真真思考起对敌的策略。
哪怕天赋不够，哪怕依然好吃懒做，可在老瘦猴儿雷打不动日复一日地痛殴下，叶昀也终于在习武一途开了窍。叶昀也发现老瘦猴在自己能接下他拳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来的一丝赞赏，虽然老头儿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叶昀的眼睛。
看人眼色，是叶昀从小在酒肆做小二就练出来的真本事。
老瘦猴也心如明镜，这个本就不笨的小伙子虽然怎么看都不顺眼，可打着打着就打出感情了，也在不自觉间把叶昀当成了自己的徒弟。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从单方面的挨打变成见招拆招，从白面小生变成彻彻底底的小乞丐，叶昀用了整整两年。
这天老瘦猴儿又一次来殴打叶昀，叶昀当然不会坐等着挨打，旋即两人战成一团。
老瘦猴的武器依然是那穿过琵琶骨的锈迹斑斑的锁链，叶昀也问过他为什么琵琶骨被洞穿还能练武，老瘦猴只是笑笑并未做答。
只见那锁链在气机催发刚柔并济攻守兼备，上下翻飞间如灵蛇吐信阴狠毒辣，叶昀依然用着那根生锈的铁矛，冷静格挡下疯狂的攻击，再一次一次尝试着攻其不意。
老瘦猴儿嗬嗬冷笑，干枯的右手一抖，铁链突然由刚才的阴狠毒辣变得刚猛强硬，大开大阖间竟被他使出了长枪大戟的味道，铁链横扫之后老瘦猴身形疯狂闪掠，铁链绷直高高甩到半空，还没待叶昀反应过来，呼啸间锁链直接残忍劈下！
叶昀寒毛直竖，气机疯狂灌注进长矛内，长矛嗡鸣颤抖，贴在上面的铁锈竟在这气机冲刷下寸寸崩解，露出寒意十足的光滑本体。叶昀战意十足，深吸一口气，在铁链即将劈到自己头顶之时左脚猛然发力向右侧身，堪堪躲过攻击之后长矛如毒蛇一般直取老瘦猴儿的右眼。
老瘦猴儿一对虎目精光粲然，另一根铁链隐藏在一旁终于寻得破绽，看似想要缠住叶昀的长矛，实际上却突然极速变向瞬间钉向叶昀的后脑。
以命搏命。
叶昀手中长矛仅差半寸便可捅瞎老瘦猴儿右眼，却出人意料地硬生生止住了。
收枪，站直身体，举手投降。
那根钉向叶昀后脑的锁链在也还差半寸刺入叶昀后脑之时，再一次极限变向，仅从叶昀右脸颊划过。
只差半息。
老瘦猴怪笑着，铁链瞬间收回，举起拳头一拳锤向叶昀的鼻子。
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