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希宇……是谁?”
叶昀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至于在哪听过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石碑高十余丈,是由一整块青石刻成,时光抹去了当初刀刻斧凿的痕迹,在浓重水汽和的侵蚀下棱角变得圆润光滑,但唯独那六个银钩铁玄的字迹遒劲依旧。
石碑之后便是万丈崖壁,叶昀有些惊奇,小路下的那条汹涌暗河竟是从这崖壁中流出来的。
“老瘦猴儿你到底是何居心,我心惊胆战进来你就让我看这个?”
叶昀口中絮叨着开始往回走,鲜血浇灌的小路依然平稳,只是灰蒙蒙的水汽又多了些,他有些看不清了。
半盏茶后店小二开始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明明只有三百步的距离,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走完?
叶昀慌了,赶紧加快了步伐,两边尸骨横七竖八地倒着,心跳加速之余气氛陡然变得有些恐怖。
难不成是鬼打墙?
一盏茶后叶昀满头冷汗地喘着粗气,他出不去了。
这条路仿佛无穷无尽,满地都是鲜血和累累白骨,无限重复又无限延伸,当叶昀回头看时,“魏希宇封于此”的石碑还在那里,不远不近。
原地踏步。
叶昀终于崩溃,所有诡异的情况在他这里都变成了现实,迷茫地向后退了几步,靠着石碑坐下,看着眼前那条如被恶鬼诅咒过的路,心中已开始断了念想。
有时候人就为了那一个念想活着,念想在人就在,可叶昀太累了。这半年多的时间他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也亲眼见到了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物,他挣扎过,沉默过,也笑过哭过。
可他还是发现这个世界欺骗了他。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每天要笑脸相迎跑前跑后的店小二而已。
真怀念当初那段在酒肆里的时光啊,叶昀抬头望着雾蒙蒙的一线天,想起了父亲,想起了老包,想起了曾在酒肆中的一张张面孔,徐掌柜,雅若小姑娘,徐夫人,说书的老头……
一道闪电在叶昀脑海中划过,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终于知道背后石碑上那血淋淋的名字是谁了。
中原七大宗门中那个入魔的破军宗主。
当初那个说书老者在酒肆中说天下之时提到过的绝世凶神,被归玄、青城、生灭三宗宗主合力镇压,不知所踪……难道就是这里?
叶昀咧嘴笑了笑,没想到自己和传说中的大神仙困在一起了。这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吧。
叶昀起身,对着那石碑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老宗主,你我二人虽然差了几百岁,但也算是同病相怜,最后又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峡谷中,虽然我没你那搅得天下大乱的狠劲儿,可也还是羡慕你那飞天入地横扫千军的本事,如果有下辈子,我学了千军莫敌之法,一定想办法放你出来。”
“可是这辈子,咱俩也就只能在这儿做个伴儿喽。”
叶昀苦笑着靠坐到石碑下,看着眼前云雾迷蒙中万千尸骨挣扎哀恸,或匍匐,或半跪,或侧卧,一如满朝文武恭敬臣服。
“众爱卿平身吧”已经有些不正常的店小二随口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随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流水淙淙,不知名的歌声缥缈悠长,一点一点地传遍了整个峡谷。
“哀吾意兮千古,承既往兮问仙,
舍生死兮昭烈,舞长戈兮凤山;
千百游魂兮乱葬,十万阎罗兮出川;
忠毅何为兮黩武,玄甲燎燎兮平蕃;
破军一关兮秋霜白,黄沙熏痕兮命未参
杀身成仁兮风应咽,来生终竟兮古枪寒!”
其声幽咽悲怆,闻之使人泣,幽暗深邃的峡谷愈发寂寥。
歌声一遍一遍地游荡,丝丝缕缕进入叶昀的脑海中,昏睡中的他竟口齿开合,跟着歌声一点一点地唱了起来。
只是他无法看见,三百步血路,千余尸骨,万余残兵,在歌声的牵引下嗡鸣震颤,几欲苏醒。
背后石碑,鲜血自“魏希宇”三字开始向外渗出,两行血泪,似哭似咽。
这一瞬天地同悲,整个峡谷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包裹覆盖,一草一木皆泫然而泣。
血泪流到叶昀的身后,自左右肩井穴中渗入全身,源源不绝,昏睡中的他在梦中随歌清唱的同时泪水汹涌而下,渐渐地泪水变得粉红,又变得浅红,再变深红。
鲜血自眼角疯狂流出,叶昀整个身体枯萎复又饱满。
换血。
两炷香后,石碑终于不再泣下血泪,叶昀的眼角不再流出鲜血。
石碑上的“魏希宇”三个字颜色已经淡化下去,“封”字周围开始一点一点地被一种诡异纹路蔓延覆盖,千丝万缕,到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叶昀此时整个身体完全被自己流出的鲜血浸透,地上还有一大滩有些乌黑的血液,峡谷中幽幽咽咽的歌声逐渐溢散消失。
他的体内如今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八脉尽断,现在连剩余的四条经脉都开始了溃碎。从石碑上注入身体中的血泪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苟延残喘的经脉熔成一缕缕的气机,争先恐后地向丹田冲去。
赵幼卿给叶昀封锁丹田的归玄一气在血泪的融化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瞬息间被同化成叶昀自身的气机灌输到丹田里。与此同时,叶昀身上的鲜血开始结痂,满脸红褐色血迹的他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两个时辰后,叶昀的经脉彻底被血泪溶解,全身再无一丝一毫可以让气机通行的通道了,然而那些游离在丹田外的依然快活如游鱼般在体内游走,似乎没有了经脉让它们彻底解开了枷锁。
然而这些气机游走在脏器肺腑之间,却并没有给叶昀的脏腑造成任何的损伤。相反,气机流转下,他的五脏都比原来要更活泼一些。
他恐怕是这天下唯一一个没有经脉却活下来的人类了。
原本被那些造反的气机当做老巢的丹田变得充盈,里面气机充足且异常温和,原来的一些损伤都开始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要是白宴赵幼卿此时见到叶昀,一定会吓到半死。
当最后一点伤势恢复,叶昀也彻底从昏睡中苏醒过来,身下一大滩污血让他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的时候还能清楚地看到衣服与地面之间拔起的一根根血丝,有点像老包做的拔丝红薯。
叶昀有点蒙,现在的他神清气爽腰不酸腿不痛背不抽筋,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无力的感觉。另外,他终于可以感受到到赵幼卿白宴所说的体内气机的流转了。
“可是……我的经脉呢???”叶昀目瞪口呆,他感觉到体内气机在丹田中储存了好多,每一缕气机都意指臂使,在肌肉、脏腑、骨骼间欢快流淌。
“这算什么?”他觉得自己依然在做梦。
回头看向石碑,叶昀破天荒地对它产生了一种亲切感,那种感觉就像……血脉相连一样。
叶昀再次试着踏上那条鲜血浸染的小路,潜意识告诉他他可以出去了,迈出第一步后果然不出他所料,云雾消散,出发点就在眼前。
再一次见到迷雾之外的世界,叶昀狂喜,不料那个渗人的嗓音再次出现了。
“你不能走,”老瘦猴儿的身影突然出现,看向叶昀的目光中似乎多了点什么。“他为你而死,你一走了之,像话吗?”
叶昀后知后觉,“他?”想了半天,大惊:“破军宗主?”
“本来他也已经时日无多,便派老头子我在附近寻找先天无脉者的踪迹,想着把破军宗的衣钵传下去,几年间老头子我跑遍东陆和中原,抓了近千个经脉破损严重的人,却都不被他认可。”老瘦猴儿眼中多了些许追忆和沧桑,只是嗓音依旧如破锣般刺耳。
“那血色路上的千具尸骨,能给宗主陪葬,也是他们天大的福分了。”老瘦猴儿眼中有些湿气,“昨天应该是他油尽灯枯之日,若不是急着把衣钵传下去,哪怕苟延残喘,也能续个五六年的寿命。”
“你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没习过太多的功夫,经脉破损程度又是最严重的一个,宗主尽管依旧不太满意却也没办法再等了。”
“……”叶昀傻眼,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觉得还是因为为我天资聪颖品德高尚深得他老人家喜爱罢。”
老瘦猴儿哂笑着瞥了叶昀一眼,叶昀顿时缩头服软“不就是守孝三年吗,他老人家救了我的命,就是守孝三十年又何妨?”
这一日叶昀跪在封着魏希宇的石碑前,批白麻带重孝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向着石碑磕了三个响头,老瘦猴在一旁伛偻着身子,一双十分出戏的虎目此时也变得浑浊了起来。
“第一拜,拜老宗主救命之恩。”
“第二拜,拜老宗主传业之恩”
“第三拜,拜破军宗门,今日起,你便是第十九任破军宗主魏希宇之亲传弟子,若背叛师门,天地共诛。”
老瘦猴儿的声音沙哑,虽然难听,触景生情之下却让人闻之欲泣。
叶昀三拜之后,身后小路上数千尸骨身上插着的各式残兵,在一阵冷风吹拂下纷然化为尘土。
老瘦猴儿扯动穿过自己琵琶骨的铁链,右手猛地一甩,锁链灵蛇般向石碑卷袭而去,金石交击的脆响间,那个原本被诡异纹路覆盖的“封”字倏地支离破碎,叶昀抬头看去,石碑上依然是银钩铁玄苍劲有力的六个大字。
魏希宇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