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衡走了。
他能感觉到老包的绝望和无助,这个老卒把一辈子都给了周家的天下,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最后自己拿命换来的却是一无所有。一方将士保不得一方平安,还有比这更让人心寒的事吗?
可刘衡做不了什么,这天下如老包这样不得善终的兵卒,太多了。
多到他数都数不过来,哪怕他权倾朝野哪怕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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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寨。
可能叶昀真的资质差到了极点,一个月感应气机的时间匆匆而过,可怜的店小二还是毫无进展。
连赵幼卿自己都能感受到叶昀体内一道不是那么雄浑的气机在缓缓流淌,如同小溪,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叶昀的经脉、肌肉、筋骨,可这个武道的低能儿竟无半点开窍的迹象,这让赵幼卿充满了挫败感。
白宴这几个月可是过得悠然自得,叶昀来之后便再没出过寨子去做那烧杀抢掠之事,哪怕他将之自诩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从邵阳城牧那搜刮来的银子足够整个寨子一个冬天所需,白宴所做的就是隔三差五去叶昀那儿观摩,前两个月让他有些慌张,叶昀的进展委实有些快,可第三个月白宴便完全放下心来,感受不到气机,习武一途的起点便遥不可期,一个连起点都找不到的小子,白宴不信他能翻出天去。
第四个月的时间转眼便至,赵幼卿觉得不能再等了。
今天开始教招式。
“《枪典》中所记载的枪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枪术一途登堂入室之后方能习得的,你现在学这些百害而无一利,我从中捡出三式,这两个月你便只学这几式,若真能将这些招式融会贯通,哪怕感应不到气机,拼着受伤抗下白宴的一刀应该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啊?还会受伤的吗……”叶昀脸色发苦,“多重的伤?”
赵幼卿沉思了一下,笑吟吟道:“充其量断一臂一腿而已。”
“……那我还学个屁!!老子都是个残废了还不如在他这破寨子里养老呢!”
“好啊,反正我们的赌约已经立下了,白宴那一刀也是一定要砍下来的了,要是不学这几招你必死,学了还能搏得一线生机,你自己看着办吧。”
叶昀一下子坐到地上,满脸悲催,“老子信了你的邪……”
赵幼卿满脸笑意,走过去拍拍叶昀的肩膀:“年轻人,现在是你生死存亡的时刻了,你可要考虑清楚。”
叶昀脸色愈发苦痛,不过没办法,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脚尖挑起插在地上的白蜡木杆亮钢枪,“来吧,说不得也得拼一拼了。”
赵幼卿点了点头,轻飘飘两步来到早已被冻了个通透的池塘上,抓起身边的丈余长枪,挽了一个枪花,自语道:“第一式,名‘大风’,你且看好。”
只见池中青袍男子长发飘扬,身形迅猛向前突进,手腕一抖,长枪被强劲的力道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阵阵惊雷之声乍起,握在枪颈的左手回收,一个速度快至只能看见数道残影的横扫之后,飘逸转身,一枪刺出。
枪风扫起碎雪,带着刚猛无比的气势向前席卷,霎时间风起云涌,早已落花的梅树被一枪刺得七零八落,枯枝乱舞。
叶昀站在岸上,手中长枪缓缓提起,见池中男子枪风卷雪,豪气顿生,腰发劲,竟也落到池上,顺势抖腕,枪花绽放,白蜡枪杆如巨弓一般被弯的吱嘎作响,叶昀意至心头,横扫,转身,刺枪。
虽无枪风,却竟也颇有几番意味。
岂料赵幼卿枪杆一甩,随随便便寻得叶昀的一处破绽,噼啪一声击在叶昀腿上,直将有样学样的叶昀打的连在雪地里滚了几滚,狼狈不堪。“发劲处不对,腰与意合,臂与腰合,若总是这样练,一身筋脉早晚被你练断。”
叶昀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痛苦,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发劲,横扫,转身,刺枪。
一次一次,不知疲倦。
天气苦寒,至下午,竟又下起雪来。
叶昀全身汗气蒸腾,枪劲呼啸,人如白练。赵幼卿也没闲着,盘膝坐在池边亭内,时不时抟一个雪球,一抖腕,暗器一般携着强大劲道打向叶昀,叶昀一边重复着那一式“大风”,一边时刻提防着赵幼卿从各种刁钻角度打来的堪比飞剑的雪球,一时间满池都是枪影,满池都是四散炸开的碎雪块。
前五天,叶昀不出意外地被赵幼卿的雪球打得全身青紫,若不是每天晚上都还要在大锅内煮上一个时辰,叶昀第二天基本上便是废人一个。
慢慢地,到第十天,叶昀竟已经完全能接下赵幼卿暗器的袭击,就连那一式大风,都已经被他练得风声呼啸,具了赵幼卿的六七成意味。
赵幼卿啧啧称奇,连连自语走眼走眼,现在就连他自己也拿不准叶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说资质好,便是其枪术掌握极快,单凭蛮力不靠气机流转便能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资质不好则是他依然不能感受到体内丝毫的气机了。
第二式,名“千山”,赵幼卿一人一枪,身形飘忽,横劈为虛,点刺为实,千树万树梨花开,每一次刺击都是一缕锋芒枪风呼啸袭去,面前一棵梅树,铎铎声中只有一个枪孔,竟是无数次刺击都点在同一个地方,发力绵绵悠长,如惊涛叠浪一次一次地覆盖增长,这一式让叶昀眼花缭乱,实在是变化太大,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刺进去,最终的着力点又仅仅只有一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一次赵幼卿用了一个更狠的法子,不知从哪寻了一个稻草人,把两柄飞剑用细丝系了拴在草人上,意指之间稻草人满池飞舞。
叶昀只能身形随着草人急奔,仓促之间出枪,自是不能找准同一个点,甚至在赵幼卿的控制下,连稻草人的边都蹭不到。
叶昀的驴脾气上来,一如当初他钻研臊子酒的精酿方法,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终于在苦苦追了二十余天之后,刺中了稻草人的第一枪。
有了第一枪,就有第二枪。
到第五个月初,叶昀点枪之法终于算是登堂入室,赵幼卿的一个已经换了十余个稻草人,每个稻草人都是只有一个破洞,或心脏,或咽喉,或眉心,或双眼。
千山之势,尽归一点。
最后一式,曰“凤缠头”。关隘在于一个“缠”字,枪出如毒蛇,如恶蛟,如游龙,长枪在赵幼卿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柔韧而杀伐果断,这一式赵幼卿并没有给叶昀太多演示,只是把他一直用着的白蜡杆换成了铁木杆。
白蜡杆软,韧性极佳,却少了一些风骨,铁木杆极硬,少了些许藏柔,赵幼卿要叶昀将极硬的铁木杆用出白蜡杆的柔韧,无疑是对力量驭使的又一次考验。
这一次叶昀足足用了二十七天的时间,才终于勉强将极硬的铁木杆长枪舞成一条长龙。
六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距离约定之期还有三天。
或许真的与气机无缘,这六个月来叶昀一分一毫的气息抓不住,反而身形和气质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有些瘦削的身材陡然间壮硕了何止一倍,就连个头都比原来高上半个头颅,原本眉眼间有些病恹恹的气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风沙磨砺出来的成熟和坚毅。清秀早已掩在眉眼之后,如果这时老包再看,定不敢认了罢。
这一日艳阳高照,赵幼卿雷打不动地一袭青袍立在池中,叶昀也换上了一身干净地靛色布衣,二人相视而立。
做师傅的总要查查徒弟的境界,赵幼卿这六个月可是煞费了苦心,为了白宴那一部《追云劲》,他使出了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耐心,现在,是看看收成的时候了。
早上陪着叶昀到燕回寨兵器库里寻了一杆趁手的长枪,枪名“碎云”,长一丈七,枪体竟用了比铁木更重更硬的秋寒桦,这种木头由于韧性极差,一般来说哦是不可能用来做枪杆的,然而这把“碎云”却有些特别,整个枪杆密布自然而生的云纹,枪头用掺了青铁的千重钢锻制,寒气逼人。
“我会尽量模仿出白宴的出刀,你要小心了。”赵幼卿手握凌瑄剑,以剑为刀,竟也杀气凛然。
叶昀长枪斜刺冰面,整个人都隐隐染上了几分刚烈的气息,一种他自己都摸不透的“势”正在缓缓生成。
赵幼卿嘴角微微勾起,“这才有意思。”说罢,出剑。
叶昀瞳孔微缩,赵幼卿的所出的一剑,或者说是一刀,看似随意,却始终让他无迹可寻,缥缈而又处处杀机,仿佛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瞬间刀锋都有可能出现,这种看不透的气势让叶昀惊出一身冷汗。
叶昀微微拧腕,碎云昂然厉啸,如猛虎出笼,一式千山出,却又和千山并不一样,每一枪都看似随意点在一个地方,却是真的含而不出,皆是虚招,每一次点都点在赵幼卿剑锋可能出现的位置上,以此来逼赵幼卿撤势,或者强攻。
赵幼卿大笑:“到底还是实战不足,遇上搏命,你也做这般费心费神的抵挡?且看我这一刀。”说罢,长剑剑罡暴涨,一剑劈下。
叶昀手中碎云长枪又一声厉啸,凤缠头使出,身形电闪,不进反退,枪如恶蛟猛然点在凌瑄剑剑刃上,惊雷一声震天而响,叶昀应声而飞。
赵幼卿又大笑道:“好好好,有这一式便不惧白宴一刀了。”
叶昀跌落尘埃,碎云长枪依旧嗡鸣不止,可他自己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竟是被叶昀摸着了卸力的诀窍,如此一来,便有了五成胜算。
叶昀被摔得半天没站起来,听到赵幼卿一句话,心情顿时大好。
这是六个月以来赵幼卿第一次没有腹黑地嘲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