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城,昌和宫经略殿。
“启禀陛下,左柱国刘衡此去镇守中极关已三月有余,柱国大人治军极严,两月内已斩玩忽职守的将领、官吏近百人,地方上已有不少弹劾之声,微臣以为,柱国大人此举是否有些……”身着仙鹤补服满头白发的太傅孙景焕微微躬身,对正在忙碌着批阅奏折的一国之君轻声道。
“有些什么?”皇帝周启头也不抬下笔如飞,“边关镇守乃是一国军伍的重中之重,朕虽然没有先祖那样封疆裂土的雄心,可也不想传了十数代的江山就此毁在朕的手里,周家王朝三百多年的基业,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朕不管他刘衡用什么办法,杀头也好,怀柔也罢,只要能给朕看到一个铁桶一只千千万万战马踏不破的东大门,就算杀尽了又如何?”
“可陛下想过没有,万一这柱国大人借着镇守东大门的引子,排除异己,大肆培植自己的亲信,到时若是受到东陆那些蛮子的蛊惑,造起反来,那可万万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啊……”孙景焕躬着身,看不清楚他的脸色。
“造反?”皇帝陛下的御笔一顿,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案前的老臣,冷冷笑道:“他刘衡若是想造反,当初也不会让朕登基称帝了,凭他的能耐,完完全全可以在朕还年幼的时候让朕不明不白的夭折,刘衡这个人虽然带兵打仗是个行家里手,可若是论到野心,我敢说,你孙景焕的野心都比他大。”
孙景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好了,起来吧,”周家天子脸色冷淡,“朕清楚你那些小心思,也不想去深究,今后这些煽风点火的话语,朕不想再听见了,若无事,便退下吧。”
跪倒在地不敢动弹的老臣张了张嘴,可终究没说什么,缓缓起身道:“臣告退。”
待得孙景焕退出殿外,周家天子将奏折合上,扔下批朱用的小羊毫,眉头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一份西陆急报安静地躺在案上,血红的封面极为扎眼。
“德全啊,把你手下那些孩子们都派到西陆去,能插几根钉子是几根。”皇帝起身,走向后殿寝宫,脸色阴郁:“这群番人要干什么?”
鎏金镶银的屏风背后,一粉面老太监悄悄躬身退下。
中极关在周室王朝版图的最东部,和那小小的邵阳城一样,隶属靖州。
柱国刘衡镇守中极关,对于整个靖州都是一个相当大的冲击,毕竟,靖州是周室王朝版图内少数几个并无藩王管辖的州府之一,原因大概是中极关天险自古以来兵家必争,理应直接受命于皇室,而几乎是个中原人都会明白,各大藩王只是不想惹得一身腥而已。毕竟边境军务重于山,就算是野心极大的北海王、冲珩王也不愿染指其中,这个中的利弊便很明了了。
其实靖州本身州府面积并不算多大,东境大多苦寒,百姓都少,行走在靖州的大多是一些过往的商客以及换防的军伍士卒,能捞到油水的也就只有朝廷每年雷打不动下拨的一百万两白银,除去关隘的修复和数量庞大的军伍开支,能贪的全都被那些下层一层一层地克扣完全,所能收回自己口袋的钱相比其他富饶的州府,基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谁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丝毫利益可言的小州府背上一个为国守国门的天大重担呢?若是守得住也便罢了,万一守不住,朝廷里那些只会咬文嚼字软刀子杀人的文官们说不得便劈头盖脸地将叛国贼的骂名扣上来,那这些藩王基本上便也活不太久了。
自从被白宴以两百骑不损丝毫破关而入之后,整个靖州便被抹上了一层阴郁色彩,每个人的心头都在害怕,怕哪一天东陆真的准备好了挥师西进,如此薄弱的防守能挡下那数十万自小骑马弯弓的骁悍骑兵吗?
州府原来的那些官老爷们在出事之后一个都没跑了,该杀头的杀头,该发配充军的充军,而柱国亲临之后,更是第一天就来了一个从里到外的大清洗,那些有些背景的,专心致志死扣边关防务军饷的氏族,俱是被刘衡率着数千亲兵从里到外打杀了个干净,从家里搜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财物直接充公。血腥味在靖州整整飘荡了三天。
这遭到了临近靖州的那些经略道台州牧盐铁司按察司的强烈不满,每日联名上书弹劾刘衡的奏折在昌和宫被堆成了小山,却都被周家天子按了下去,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刘衡在这小小的靖州弄出点大事情来。
刘衡似乎也并没有让周家天子失望,前三天清洗大小官吏,没贪的、贪的少的暂时留下,又从他自己在京城的府上抽调出近七十名士子一同进入靖州,接管一州公务。在血腥味甚浓的鹰派镇压下,刘衡终于算是在靖州站稳了位置。
接下来便是整顿军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和整顿官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就为官而言,刘衡在朝廷上刘衡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中立派,并未涉足众多大家族的恩怨势力,清洗起官吏来孤家寡人的也可以无所顾忌,而在军队方面刘衡就不一样了,毕竟他也是军伍出身,深知其中利弊,若用强,兵谏事小,造反才是真的。所以这方面刘衡并不着急,也急不来。
这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将军如今一身粗布棉袍,坐在邵阳城外官道旁的一个小酒棚里一个人喝着酒,酒棚只是简简单单用几根竹竿撑了,上面罩一块厚重的防雨帆布,酒棚外孤零零竖着一根小旗子,上面歪七扭八写着一个“叶”字。
老包。
还叫叶家酒肆,只是再也没了臊子酒,没了酱牛肉。
不切牛肉的老包每天只是拽条木板凳在棚下一坐,时不时向官道上瞄一眼。
酒棚内没有小二,也没人吆喝,酒棚后有半人高的一大坛酒,一摞糙陶碗,还有一大袋油炸花生米,食客若是想要喝酒,自己取,老包懒得伺候。
酒是最下等的高粱酿,色浊而辛辣,却不易上头,大概是掺多了水的缘故。
天气寒冷,老包也裹上了破旧露着棉絮的大袄,一个炭火盆好久没人添炭,几近熄灭。巴掌大小的酒棚内只有刘衡一人。
气色不错的老柱国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丝毫不见寒冷之色,老包没什么好奇的,照常例眯着眼睛打盹,琢磨着大概要在这附近盖一间草棚了,否则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刘衡忽然开口:“那汉子,不来喝两口?老头子我一个人喝可没什么意思。”
老包只是微微睁开一下眼睛,便再没理会身后这个有点缺心眼的老头。
也是,正常的人谁会在这么冷的天去露天酒棚喝酒?的确挺缺心眼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老柱国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当年的天辰中极二关,才是真正的周室东大门,守城的是谁?好像是靖远总兵赵禹城,那小子野路子出身,鬼点子却不少,两道关隘被他弄成了一道,近十万东陆游骑兵都折在这里,现在呢?别说十万,我看只要东陆挑上七万最精壮的骑卒,都能一路打到建宁城!”
刘衡吸了吸鼻子,又起身去酒坛子里舀了一碗酒,抓了半盘花生,在冰凉的条凳上坐稳了,又接着道:“我记得当初守关的有一个赤溪营,都是不过十八岁的小后生,可这赤溪营却硬生生挡住了一个千户所,战后我看到赵禹城一个人蹲在城头上哭成了个娘们儿,真是打心眼里难受。”
老包身体剧震,眼睛开始慢慢变红,不过还是颤抖着没转过身来,继续听着刘衡唠叨。
“赤溪营最后三百零七人只回来三十个,其实在老头子我看来是习惯了的,谁带兵不死点人呢?”刘衡叹了口气,“可是赤溪营这些小弟兄们死得冤啊,若不是那狗杂种王兴一意孤行用新兵蛋子去填破了口子的中极关,赤溪营何至于全军覆没?”
“老头子我当初也在边境混过军功,那场大战我也在场,不过我挺幸运,活着回来了,还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我记得我当初还答应过赤溪营一个娃子,要是以后我富贵了,一定把他带在身边,可是一战下来,他就再也没回来。”
时光快速地在老包干涸的深陷的眼窝中流转,一些不敢去想的往事又钟鼓般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那个娃子是老包的袍泽,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而那个说要和他一起富贵的把总,如今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大人。
老包听完刘衡的唠叨,反而平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有些伛偻的老头,缓缓单膝跪地抱拳。
“中极关前赤溪营二等守卒,司魂卫末等探子包正同参见柱国!”
老包此时没有太多的念想,叶昀被掳走了以后,叶家酒肆作为一个秘密据点也在白宴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歪打正着地拔掉,他作为一个探子的生涯也正式宣告结束,原来胸口还蕴着的些许热血也终于被消磨的干净,眼前的老头也只不过是一个权势滔天的武夫而已。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用得着怕吗?还用得着再念什么袍泽之情吗?
如果中极关的防守能好上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那个原本安逸的小酒馆也不会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他包正同也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做一个末等探子,至少身边还有叶昀,他还能每天切切牛肉扯扯淡。
最冷的不是天气,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