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回大伯家的第二天,程学文的母亲叫我去背牛皮菜。牛皮菜水分多,背篓又大,一大框湿菜重得像头牛。菜地到程家有段上坡路,我艰难地背着一大框牛皮菜,一步一个脚印,每向上挪一步都出冷汗。忽然,一陈天旋地转,我连人带菜倒在了坡路上,并且晕了过去。醒来后我非常奇怪,从小做习惯了苦力活和重劳力活,为什么会晕倒呢?后来,我才知道,我因怀上了程家的孽种,严重营养不良造成了体虚,才在重体力活下晕倒。
妹妹刚回家,大伯和奶奶就笑着问她,你二姐有没有洗衣服?妹妹不懂,奶奶解释说,问你二姐来呀月经没有?是不是怀娃娃了?妹妹愣了半天,说我帮二姐买过一次卫生巾,后来没发现她用啊!奶奶笑着说,那就一定怀娃娃了。我才十四岁,大伯和奶奶竟然问妹妹我有没有怀娃娃!他们不是人!如果别人家十四岁少女怀孕了,父母都心疼死了,还一定报警。可见,不但程家不把我当人看,连奶奶和大伯都不把我当人看。当初签“童养媳”协议书的时候,白纸黑字写的是我到程家先带两年,其实就是哄我签字,以便顺利卖掉我。
2002年插秧时节,我才知道自己有了孽种,已经四、五个月了。如果按孕期推算,我初潮后就因程学文强奸而怀上了他的孽种。之前我之所以不知道自己怀上了,一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二是没有恶心呕吐现象。这几年,我长期吃不饱穿不暖,造成营养不良,自己还没有完全发育,胎儿就更没有营养了。冬天春天穿着厚衣服,根本不显肚子,我一个没有经验的十四岁少女,当然不知道自己怀上了。虽然初潮后几个月我一直没有来身上达,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程家孽种。这也是一个十四岁少女不该想到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有孕了,但程学文的母亲和他弟媳马小应早就知道,没多久连村里人也全知道了。婆婆故意不跟我说,可能是怕我乱来,担心程家的孽种不能顺利出生。妹妹走的前几天,我特别爱睡,还喜欢吃泡菜。我和妹妹趁程家没人在家的时候,就偷泡菜吃。如果我是一个正常恋爱结婚的女人,有这种现象那就一定知道自己怀上了。我在大伯家的时候,从不喜欢吃泡菜,为什么在2002年正月底突然爱吃泡菜呢?不言自明,我怀上了程家的孽种。
插秧时节,村里人互相帮忙。水田里的水还冷,我下田在程家田里插秧,也帮别人家插秧,村里的女人都说我年龄小插秧手脚快,一个个叫我去帮忙。有一天,程学文不舒服在家里睡觉,叫我帮别人插秧,我跟他弟媳马小应一块去了。在田里插秧的时候,马小应说,程学文在家里吐,不舒服,所以换他媳妇儿来了。一个女人说,女人怀孕,男人害喜!另一个女人说,结婚的时候女人穿了男人的鞋,女人比男人八字硬,所以女人怀孕就得男人帮忙害喜嘛。还有个女人问我,你没吐吗?没吐就是程学文帮你害喜哟!马小应说,我都看见她偷泡菜吃了,现在程学文又帮忙害喜,肯定怀上了。田里插秧的女人一个个哈哈大笑。
我听了,犹如五雷轰顶!什么?我害喜了,我怀孕了,这怎么办!
接着,女人们继续说七说八,都是一些下流话,取笑的话。年龄那么小就怀孕了,以后生个老鼠出来哟!燕娃子啊,你一来程家就怀上了,程学文一个晚上来几次呀?程学文三十岁了,才买个女人回来,那还不像个饿狼一样。燕娃子啊,你夜夜骨头都爽碎了吧。
她们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反而拿我取笑,我讨厌死了,只插秧,不理任何人。
全村的人都帮忙看守着我,没一个有人性,全是畜牲!
如果说有人同情我,那只有程学文的舅妈,她一看到我就抹眼泪。过年的时候,我和妹妹在程学文的一个亲戚家吃饭,吃完饭了程学文说回去,我和妹妹走在前面。当走到程学文的舅母家,老人家正好在大门口晒太阳,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哭了起来。她说:“燕啊!好可怜啊!只怪你父母去的早......你要好好活着,不管怎样,坚强活着,等过几年你大了就好了,现在要好好的呆着,哄着他们,免得挨打,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人家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是的,我要好好活着,等大了再说!
可是,自插秧时节知道自己有喜了之后,我又感到到非常恐惧,真想一死了之。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竟然要生养孩子,太荒唐了。再说,有了孩子,我怎么跑?那可是有拖累啊!我知道,女人十月怀胎,等孩子生下来,都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时间我又怎么跑?所以,我希望自己没有怀上。二姑父的侄女说过,女人来初潮后极不规律,有可能月月都来,也有可能几个月才来,我做梦都希望自己是极不规律的那种,几个月不来潮不一定有喜了。
我又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在娘家种韭菜的女娃,九年后才能生孩子。前两年,我在父亲坟墓的旁边种了一小块韭菜,奶奶看见就要拔掉。我求着奶奶说:“我喜欢吃非菜,不要拔啊!”奶奶说:“燕啊,我是对你好,在娘家种了韭菜,就不能生孩子,九年后才能生啊!女人不生孩子那怎么行呢?肯定要被婆家赶出家门的!还是拔掉吧!”我哭了,说:“奶奶,我喜欢吃韭菜,喜欢吃韭菜......”奶奶叹口气说:“真是个哈儿——我不拔掉,帮你重新栽上吧。”
既然我在娘家亲手种下了韭菜,那我就不会怀上!我多么希望奶奶的那句话是真的,灵验的。如果九年内都不能怀上,或许程家嫌弃我,我不跑程家都会赶我走。就算程家不赶,九年的时间,我总有一天可以逃跑啊!韭菜,韭菜,保佑我吧,别让我怀上!
程学文的***和毒打,色鬼的骚扰,繁重的劳动,营养不良加上怀孕,使我几近崩溃,似乎到了生命的尽头。有好几次,被程学文***之后,我流着泪,希望自己睡着后永远不要醒来,永远永远。也许,我就是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命中注定。与其继续奴隶般活着,还不如早日魂归天堂!可是,母亲一定还在这世上,我想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再大的苦难,再大的痛苦,我都得忍,都得坚强活着。我为自己打气,死之前,一定要见母亲一面!
四姑父罗元德有一个侄孙女嫁在吴龙村,大家叫他小眼睛。农历四月初,我听说小眼睛回娘家,就托她带口信给大伯,说我在程学文家天天挨打,叫大伯带我回去。
过了一星期左右,大伯叫上罗元德兄弟俩一起来了,到程家的时候天刚黑。
程学文的母亲带着我在厨房一起做饭,程哲明带着程学文陪大伯和罗元德、罗元柱在堂屋说话。大伯扯着嗓子骂程学文:“日你妈的个程狗子,老子警告你,燕娃子如果出事了,金家不会放过你!”程学文不吭声,罗元德打圆场:“你消消火,消消火,程学文还年青嘛,不懂事,以后不打人就是了!”程哲明陪着笑说:“没打,没打,你们不信,可以问问左邻右舍,哪个打燕娃子了嘛!”大伯哼了一声,说:“没打就好!燕娃子是嫁过来,不是程家买的!”
程哲明还是陪笑,说:“抽烟,来,走累了,先抽支烟,喝口茶......”
在来程家的路上,罗元德和大伯已商量好,由大伯先凶程家一顿,吃完饭再谈。驼子驼子,一肚子个头,主意多。我们三姐妹先后被卖之事,都由驼子出主意,大伯出面,再由罗元德交涉。从大伯来程家,到吃完饭,他们都不跟我说话,把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哈儿。但是娘家来人了,虽然他们卖了我,我还是很激动,盼望着明天能回金家漕村去。
吃完了饭,洗完了碗,再洗脸洗脚,程学文的母亲带我先睡,男人们继续在堂屋商量。我睡不着,尖着耳朵听,但还是听不清楚。很明显,他们声音很低,故意不让我听见。
在来程家的路上,大伯对罗元德说:“我和程哲明有个约定,叫他们好好带燕娃子,不能出事!燕娃子是她们三姐妹中最老实的一个,不惹人厌,就当程家多生了一个哈儿。现在程家又来烦我,我要警告他们程家,如果不好好带,我去派出所告他们!”
罗元德说:“不能告,不能告,告了都有责任,都跑不掉嘛!燕娃子是个哈儿,将来不会有出息的。我看,他们程家的事我们还是不管了,婆娘本来就是打出来的嘛!”
大伯说:“程家的事当然不管,但前提是不能出事,到了还是你出面谈吧。”
当晚,几个男人在堂屋抽烟喝茶,聊到十一点左右,才睡觉。程学文和大伯睡,驼子俩兄弟睡另一间房。我睡不着,一直在想,天亮了,我就跟大伯他们走......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程学文的母亲叫我起床:“燕娃子,起来烧火,给你大伯烧水洗脸!”
吃完早饭,大伯他们三个向程哲明道别,走出大门。我包都没拿,向大伯冲去,说等等我。还没走出大门,我就被站在门口的程学文和他母亲转身拦住了。我朝大伯大喊:“大伯,我要回去,回去啊!当初你说让我来玩两天的,现在快半年了,我要回去——”
大伯和罗元德、罗元柱三个人头都没回,消失在山路上。
程学文凶我:“做事去!别以为你大伯来了,我就不敢打你!”
我流着泪,没说话,正准备去厨房打猪食喂猪,忽然发现罗元柱转回了。
罗元柱对程哲明说:“忘记拿手电筒了。”程学文的母亲赶紧拿来手电筒,递给罗元柱。我冲上罗元柱,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说:“柱伯伯,我求了,您带我回去吧,求求您了......”罗元柱没理我,头也没回,把脚向后一踹,程学文立即扯开我的手,用力一拉,我翻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哭着:“柱伯伯,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带我回去吧!我请求您把我也带回去吧!程家不把我当人看,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去!我长大了赚钱还给您......”
罗元柱依然头都没回,跨着大步,走了,一次消失在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