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前两个月,我隆起的肚皮上出现了一条条红痕,涩痛涩痛的,又痒,像一条条虫子,恐惧。第一次发现时,我还真以为是虫子,吓得我用树叶轻轻拂着,想把虫子掸开。后来,我才知道是妊辰纹。由于经常痛,一种皮肉裂开似的隐痛,我又有了另一种恐慌。我想,我肚子太小了,那么大的一个娃娃在肚子里生长,说不定哪一天,我的肚子装不下,肚皮就裂开爆炸了。那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怪梦,梦见我的肚皮炸开,从我的肚子里炸出一个活蹦乱跳的胖娃娃,还是个儿子。可是,我却死了,粉身碎骨,散落一地。我的儿子哭着,跑着,到处呼喊着我,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被炸死了,我的母亲却出现了。她说,燕娃子,妈在这里呢,你咋变成了一个男娃啊?我大叫着说,妈妈,妈妈,我死了,那不是我,是我儿子,你一定要把我儿子养大啊!妈妈——
梦到这时,我往往就醒了。黑暗中,我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吓得冷汗直流。我想,肚皮炸开了痛不痛呢?如果不痛,死了也好!再一想,不能死,不能死啊,死了我儿子怎么办?有人养吗?梦到了妈妈,对,我妈妈会养的。但是,妈妈,你在哪里啊!你到底在哪里?
女人在孕期和生孩子的时候,每个地方都有些禁忌,目的就是防止意外流产。我不知道我们巫江县的女人在预产期有什么禁忌,但听邻居说不能烧火,不能干重活,也不能洗衣服。可是,我直到肚子发痛的前一天还在洗衣服,当天还在烧火,还提一大桶猪食喂猪。
因为马小应老是说公婆把好吃的给我吃了,程学文的父母难做人,到八九月份的时候有了新鲜红薯,我开始吃红薯。程学文的母亲叫我煮猪食的时候顺便吃几个红薯,那样一吃就吃到我的肚子发痛。发痛的那天早上,我正在煮一大锅猪食。猪食煮到一半的时候,红薯熟了,我把红薯捞上来,准备像平常一样,一边烧火一边吃红薯。哪知道,还没吃完一个红薯,我的肚子忽然一阵阵痛。我心想,是不是要生了?马小应生孩子前,也是突然发痛,连她四岁的女儿都说她妈妈要生娃娃了。听村里的老婆婆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特别是像我这样个子小还没正常发育就怀孕的,就更是鬼门关了。所以,肚子发痛后,我特别紧张。
当时,程学文的父母在地里干活,只有马小应在家。天天视我为眼中刺肉中钉的马小应怎么可能帮我呢?我不想理她,更不愿意求她!至于邻居,我也不想麻烦他们。村里人帮助程家不让我逃跑,我恨他们。我从来不跟村里人说话,也看不起他们那些人。同样没有文化,我感觉他们没人性,没道德,一个个猪狗不如,我真不愿意麻烦他们。
因此,我忍着痛,继续烧火。程学文家煮饭用煤,煮猪食烧柴和茅草。在烧火的时候,如果肚子痛得受不了,我就在灶里多塞些柴禾烧一把火,起身走一走,然后继续坐着烧火。
吃早饭的时候,程学文的母亲发现我不正常,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痛。她说,可能要生了,今天你不用干活了,呆在家里哪也不去,痛得受不了就去床上躺一会,不痛的时候走一走。
晚上,程学文的母亲跟我睡觉,等待娃娃出生。
我要生了,马小应到处传,她是想害我。我们巫江县有一种说法,生小孩要秘密生,不要告诉别人要生了,因为多一个人知道,肚子就要多痛一个小时。她故意到处说,就是要我多痛几天。我一连痛了三天,吃不下,睡不着,或者在睡梦中痛醒,真是女人的鬼门关。如果我是为我心爱的男人生娃娃,再痛我也心甘情愿。可惜的是,我肚子里的孽种是强奸来的,那是我的耻辱。肚子痛,心更痛,这个孽种还赖在我肚子里不出来,折磨我,为什么啊!
我肚子痛的那三天里,前屋后家的邻居都来看我。发痛的第二天,马小应的母亲也来了。她见我生不下来,痛得没一丝力气,奄奄一息,对程哲明说:“老陈啊,燕娃子年纪太小了,痛了两天都生不下来,好危险,生不下来两个都得死,你还是把她送到医院去吧。”
程哲明愣了好一会儿,说:“不行啊!又没结婚,又没到年龄,还没准生证,这是违法的,那不是送到公家人手上去子吗?不能送,绝对不能送——计划生育这么严,得罚多少啊!”
马小应的母亲沉呤了一下,又说:“那,那,请个医生到家里来也可以的嘛!”
程哲明还是拒绝了,摇摇头说:“亲家母啊,还是不行,走漏了风声怎么办呢?为了这个燕娃子,我们家没钱了,罚不起哟!计生的人来了,交不起罚款就得拆房子,住哪里嘛?”
二人在我睡房外说话,程哲明就是不答应请医生,马小应的母亲也没辙。她听见我的痛苦呻吟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对我说:“女人都要生娃娃的,燕娃子你坚强点啊,没事的,第一胎是要痛几天的……来,来,你靠在我身上,就这样靠,会舒服些……”
可是,由于肚子太痛了,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靠她身上根本就靠不住,靠了几次还是放弃了。我痛苦地想,这个强奸的孽种为什么就是不早点来到这个世上呢?这要痛多久啊!这样痛下去还不如死掉算了。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两天来,我痛得没办法睡,也没吃什么东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我痛得受不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得都没什么声音,泪水也差不多流干了。可我的母亲还没找到,我怎么能死!我在心底呼喊,不能死,不能死,我一定要找到母亲才能死!妈妈啊,您在哪里啊?在哪里?我不想死呀,让我最后见您一次吧,妈妈——我想您!
发痛第三天,程学文的妹妹程学凤的公公听说我的娃娃生不下来,主动来帮我祈祷,画符念咒以驱邪。程学凤的公公是个种田佬,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画符念咒,以帮人驱邪为副业,在玉家乡一带颇有名气。吃完晚饭,程哲明在他家大门口西南角烧了一小堆黄纸,程学凤的公公手拿木剑,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忽然,他喝了一大口白酒,朝小火堆上用力吐去,说声“着——”,火焰猛然一闪,映红了程家半个场坪。程哲明拿来一个碗,程学凤的公公把木剑插在小火堆边上的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符,点着放在碗里。程哲明说,多谢亲家公,随手又把碗递给程学文的母亲说,放点温开水,给燕娃子喝下去吧。
随即,程学文的母亲走到我的睡房,倒了一点温开水,马小应的母亲接过符水,对我说:“燕娃子,这是凤娃子她公公求来的神仙符,喝下去吧,喝了就能生下娃娃,生下了娃娃就不痛了。”此时,我已经气苦游丝,就是毒药我也得喝,最少多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我能活着,我的娃娃才能生下来。我死了,娃娃就会死在我肚子里。一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力气了,接过碗,一口就吞下了半碗符水。马小应的母亲鼓着掌说:“好,就是要这样!等会痛得厉害的话,你就骂人,用吃奶的力气骂人,骂你最恨的人,骂什么都可以!”
我最恨的人是谁?当然是程学文!
不是他,此刻,我怎么可能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了!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就太不解恨了。我决定,死之前也要痛骂程学文一顿!
晚上九点左右,又开始阵痛了,而且痛得全身散了架似的,再不骂,就来不及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撑起手从躺着换成半坐着,张口大骂:“程狗子,你个畜牲,猪狗不如的畜牲,我死了变成鬼都不放过你!我要杀死你,杀死你——”
随着一声大叫,我晕过去了,浑身湿透。而同时,一个带血的宝宝从我身上掉下来,真像只大老鼠。程学文的母亲早就准备好了草鞋和剪刀,麻利地处理着。程学凤和马小应,以及马小应的母亲围上来,一阵手忙脚乱。程学凤发现我没一点声息,说:“燕娃子死了吗?”说着,她用手指按按我的鼻子,然后把手指放在我的鼻孔下,高兴地说:“有气,有气,燕娃子还活着!”处理好了婴儿,马小应的母亲倒提着婴儿,用力打了三巴掌。
“哇——哇——”
我似乎从地狱中听到宝宝的哭声,醒了,没感觉到痛,肚子像个泄气的皮球,一身轻松。转过头,我看着大家,蚊子般气若游丝地问:“生了?我还活着?”
马小应的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生了,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哟——你当然还活着,真是个哈儿,又不是难产,你怎么可能死呢?好好活着呢。”后来,马小应的母亲对我说,燕娃子你命大哟,不是娃娃太小,能不能生下来还真不好说。
马小应见我生的是个女儿,很高兴,幸灾乐祸跑到堂屋,告诉程哲明,哈儿生的是个女儿。程哲明很不高兴,气呼呼地说:“生个女儿有什么用?赔钱的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