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文那伙在泉州一带做苦工的巫江男人,一般做到冬月或腊月,就结钱回家过年,与家人团娶。没婆娘的到处物色,找人介绍。冬月二十一,程学文回家了。冬月二十二,他和父亲程哲明一起,来大伯家接我。他们父子俩到大伯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时,是喂猪的时间,我端着一盆子猪食,正走向猪栏。大伯家的堂弟在屋前的场坪上玩,忽然看见程学文父子走在村口土坡上,他飞跑到我身边,慌里慌张大声告诉我:“程狗子——程狗子来了!”我心里一惊,装猪食的盆子差点失手掉在地上。几个月来,我最担心的就是程家来人,现在来了,我怎么办?我迅速跑到猪栏边,把一盆子猪食倒在猪食槽里,然后跑回大伯家。其实,我很想跑到山上躲起来。可天黑了,我怕鬼,还怕狼狗和野猪。
伯母正在厨房烧火煮饭,她好奇地看着我,我慌乱中说:“程狗子来了,把他赶走!”
我好像说过,伯母是个精神病人,也是个可怜人。往往,奶奶不准他上桌吃饭,她吃的也是猪食。平常,不但奶奶欺负她、大伯打她,连儿女都打她。她完全就是金家传宗接代的工具。直到奶奶死之后,堂弟才懂事了,说对不起他妈妈。还跟我说,他恨死奶奶了。
一会儿,程学文和哲明父子俩进了大伯家,大伯在堂屋招呼他们,三个男人大声说着话,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又一会儿,大伯割了一块猪肉走进厨房,叫我把猪毛烧掉,洗干净,切好,他来炒菜。说完,他便走到堂屋里坐下,陪程哲明父子摆龙门阵。我正没心思切菜,妹妹进来了。大伯家来客了,都是我和妹妹煮饭,伯母烧火。妹妹肯定是大伯叫进来的。
一小时左右,饭菜摆上了桌子,团团一大桌人吃饭。我不想看见程学文,更不愿跟他走,就一直躲在厨房没出去,更没胃口吃饭。我心里很怕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出去大声说出来,我不跟程学文!但是,我又怕大伯和姐姐。大伯要我还钱!姐姐不认我!母亲失踪没多久,姐姐每次来看奶奶,都劝我跟程学文过,不然她就不认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讲!从小在暴力和血腥中长大的我们三姐妹,姐姐最软弱,她比我还怕大伯。
堂屋里传来他们喝酒吃饭的欢声笑语,我的心却在滴血。无助和恐怖就像盖尸布罩着我,令人滞息。我的头痛病又犯了,痛得摇头都不行。我怀疑我像母亲一样,会疯掉。如果跟程学文过,跟他过一辈子,我宁愿疯掉,也不愿委曲求全。可我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娃,怎么能逃脱程家的魔掌和金家的无情!老天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这么残酷地对待你的子民?我在大伯家住了三年,结果被卖了,被逼嫁人,没有一个人帮助我。如果早知道这样,那还不如当初跟着母亲走,就是讨米也比住在大伯家强啊!我想打工赚钱退亲,结果被强奸了!我去派出所报案,最后不了了之!我被强奸了,亲戚不但不帮我讨回公道,还成了他们敲诈钱财的筹码!怎么办啊?怎么办!难道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解脱!?
可我不想死!我还要找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也怕死!
他们快吃饱了,奶奶和大伯前后喊我吃饭,我没理。程学文吃完了,走到厨房说:“啷个不吃饭嘛?”我狠狠踢了他一脚,同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滚——”程学文很是恼火,说:“日妈的,格老子——神经病!”我不理他,转过身,“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们吃完了,在堂屋烤火,我还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夜深了,直到他们都去睡觉了,我才偷偷去睡觉。我是当天晚上最后一个去睡觉的。那天晚上,奶奶跟堂弟睡,我跟妹妹睡,程学文父子一起睡,大伯和伯母带堂妹睡。妹妹睡在另一头,睡得香香的,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天亮了,我该怎么办?难道跟程狗子走!程学文没来之前,有一次晚上,我和妹妹聊过一次。我说,我不想答应程学文,不想跟他过。妹妹说,不答应就不答应呗,不去程家就是了!我说,姐姐会不认我!妹妹说,姐姐为什么这样逼你,我恨姐姐!妹妹虽然最小,也是我们三姐妹最可怜的,但她从小就懂事,特别善良,也比姐姐坚强,还敢爱敢恨!只可惜,这么聪明善良还坚强的妹妹,由于身世不好,最后也只落得跟我相同的命运。
悲哀啊悲哀!
当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后半夜才在半梦半夜中睡去。
第二天凌晨天没亮,伯母起来烧火煮猪食。她就是这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起早摸黑,夜以继日,为金家劳作,像我一样,连奴隶都不如。我听见伯母起来了,就轻声轻脚跟着起床,到厨房帮忙烧火。伯母煮好猪食时,天才刚刚亮。我说过,我们巫江人的习惯,煮猪食的时候,同时煮红薯,猪可以吃,人也可以吃。为了躲程学文那个哈儿,我拿了两个红薯,轻声轻脚走出大伯家,去村对面山上砍柴。
山路上都是霜,山风吹在身上刺骨。我穿着破球鞋,一步一滑,呼出的是白气,一口气爬到半山腰。为了暖身,我爬到半山腰后,开始狠狠地砍柴,还不时看着山下对面大伯家门口,观察他们。我天真的认为,我在山上躲着砍柴,程学文父子俩没看见我,就以为我跑了,然后就会回河对面他们吴龙村程家去。他们一走,我再躲一小时左右,然后下山回家。
砍好了柴,太阳才露出山头,我身上暖和多了。
我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山下,金家漕村尽在眼底。土墙青瓦,石头猪栏,沿着山坡层层垒垒,错落有致,家家屋顶上飘出袅袅炊烟,给人以温馨宁静的感觉。可此时的我,一点儿也感受不到温馨和宁静。我的心悬到嗓子眼,紧张不安地仔细看着大伯家门口的一切动静,包括鸡飞狗跳,都不放过。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村子里的人纷纷走出家门,到田地里和山上干活。我觉得在半山腰容易被人发现,便向山顶爬去,躲在山顶一块大岩石后面。
又过了半小时左右,我发现妹妹背着柴篓,向山上走来。妹妹在家里帮忙做饭喂猪,肯定是吃完饭后,忙完了家里的活,然后来山上砍柴。忽然,我发现,程学文不远不近跟在妹妹后面,也走上山来。我恨得直咬牙,心中自语,程狗子,你上来的话,我就用石头砸死你!妹妹爬到半山腰,放下背篓,找一个柴多又好的地方砍了起来。程学文猫着腰,继续向山顶爬来,妹妹竟然没发现。我捡了一堆石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程学文,准备砸他。程学文粗中有细,接近山顶的时候,爬两步就猫着腰四处看看,似乎是找我,又像是预防我的袭击。
程学文的呼吸声我都听见了,我猛然用力砸出两个石头,然后站了起来,大叫:“程狗子,滚回去,我不愿意跟你!”“哎哟——”一个石头正砸在程学文大腿上,程学文骂着:“日妈的,杀死我啊!”同时,他迅速躲在一棵树后面,朝我叫着:“日妈的,你是个什么鬼!你跟着我啷个要不得呢!”忽然,半山腰砍柴的妹妹站了起来,吃惊地说:“程狗子怎么来了?”接着,她就钻进柴丛,抄近路向山顶爬来。我知道,她是来帮我的。
我继续向下砸着石头,叫喊着:“程狗子,去死吧,今天砸死你......”
程学文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向山顶爬。这时,妹妹从树丛中钻了过来,蹲在我身边,说:“二姐,我在这里砸程狗子,你快跑,跑到别人山上去!”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妹妹,蹲了下来,猫着腰,沿着山顶的路走了几步后,便飞跑起来,一会儿便找到一块大岩石下躲着。妹妹蹲在那里,不露出头,也不出声,时不时向下砸石头。一袋烟工夫,程学文爬到山顶,见是我妹妹,恼火地大骂:“日妈的,怎么是你这个王八蛋啊!金燕呢?她跑哪去了?”
妹妹翘着嘴巴,回骂:“你才是王八蛋——我二姐早就跑了,这么大的山,你去找吧!”说着,她闪过程学文,向半山腰走去,还不忘再骂一句,“程狗子!”程学文气疯了,坐在石头上喘着气,乱骂:“日妈的,一家个王八蛋!跑了没关系嘛,老子不娶你这个王八蛋就是了......老子找你们金家还钱去!狗日的,不知好歹,有钱老子还娶不到婆娘!”
妹妹背着柴篓下山了,程学文垂头丧气地也下山了。
我又遛到原来那块岩石处,站着看向大伯家门口。大伯、奶奶、程哲明、程学文等人,正站在大门口,激烈地商量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后来妹妹告诉我,程学文父子吵着要还钱,这亲不结了。大伯说,你放心,燕娃子跑不掉,她没那个胆,我叫人把驼子找来商量。
程哲明说,罗元德个死驼子不来谁来!我跟你们说,人如果我们带不走,你们又不还钱的话,我们就在你们金家住下来,一直住下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前几天大伯家刚杀了一头猪,程哲明父子真要住下来,那还得好酒好肉招待,大伯哪能舍得!因此,他不但派人去找四姑父罗元德来,还特别叮嘱顺路把二姑父罗元邙也找来,一起商量我不愿去程家一事。更重的是,如果我真跑了,大伯就得还钱给程家,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这是狠心而又贪财的大伯最不愿面对的。对他来说,我无论如何也得去程家,大不了再次强行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