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失踪两个月左右,我才从极度失落和绝望中恢复过来。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吃了天下人没吃过的苦,受了天下人没受过的难,但她没有被苦难打倒,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从铁家院子逃走了,应该就像从金家逃走和从老高山逃走一样,一定还在这世界上某个角落坚强的活着。在金家,她还有三个女儿,三个可怜的女儿,也是她最疼的女儿,她不可能放得下而去寻死。一个女人,活在世上半辈子了,什么苦难都经历过,三个女儿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因此,我坚信,她一定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想通了这些之后,那我也得好好活下去,不能去寻死,再大的委屈和灾难也不能死。因为母亲在等我,在世界某个角落等我。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她!这种信念,平添了我活下去的强大精神力量,在大伯家再累再苦,都不算什么了。至于程学文年前要回来,到时再说吧。这世界上没人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最少,程学文不会要我的命,那就够了。但我不可能跟他过的。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牛马!
我们村有个不知是江西还是安徽一带嫁过来的女人,叫杨美琴,比我大十岁,老公在重庆做包工头,她在家带孩子读书。我还没从母亲失踪中缓过气来,不知从哪一天起,杨美琴总出现在我眼前。我在田地里干活,她也在田地里装模作样。我在山上砍柴,她也在山上,摘野果子。有事没事,她就找我聊天,还给我零食吃。我从小孤独孤僻,给人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在村里同龄人都没几个跟我玩得要好的,这个女人老是出现在我眼前,做啥子呢?我的苦难身世,我此时的被卖,我看谁都不是好人,对谁都保持距离。杨美琴脸皮真厚,我的不理不睬,她视而不见,依然有事没事出现在我眼前,找我聊天,问寒问暖。
从小没有人疼爱的我终于被她感化,在她面前,我渐渐说出了藏在我心里的隐私。我说,我不愿跟程学文过,我还小;我说,我在福建被程学文强奸了,我要杀死他;我说,我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到外面打工赚钱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杨美琴说,你现在连身份证都办不了,怎么到外面打工?而程学文马上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会把你抓到程家,你不顺从他就得挨打,甚至像狗一样用铁链子锁在屋子里,连太阳都见不到,你的希望还怎么实现!
这即将到来的事情,我当然知道。没人提起时,我稀里糊地过,一天又一天,虽然担心,但自己安慰自己,如果程家真要强抓我过去,我就以死相逼。杨美琴不说倒罢,她一说我就感到恐慌,感到自己末日就要来临了。我流着泪求她:“琴姐,帮帮我吧!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杨美琴惋惜地说:“我一个外地嫁过来的女人,在这里说不上话,能帮你什么!”
好不容易有个对我好的人,却又不帮不上我,我很难过。
过了几天,我在山上砍柴,又一次与杨美琴不期而遇。
“我没什么事,到山上来玩的,我来帮你砍柴!”杨美琴古道热肠,抽起刀就砍起来了。一顿饭功夫,我们砍好了两大捆柴,我感激地说:“谢谢琴姐!”杨美琴笑呤呤地说:“还早,我们去那棵大树下坐坐,休息会儿再回家。”在野外和山上做事虽然辛苦,我还是宁愿在野外和山上,因为我不想看见大伯那张拉长的臭脸。现在有时间,我当然愿意在山上多呆会儿。
闲扯了几句,杨美琴不经意地说:“一年多没回娘家了,我想回趟娘家。”
我好奇地问:“你娘家在哪啊?”
杨美琴似乎沉浸在乡思中,说:“我娘家可比巫江这个鬼山区强多了!你知道鄱阳湖吗?不知道啊,中国第一大湖嘛,无边无垠,像大海一样。我们村子就在湖边,没有山,一片平原,家家几十亩水田,大米吃不完,鱼吃不完,鱼米之乡嘛,就是我们那里……”
我不禁问她:“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嫁我们这儿来了?”
杨美琴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被那个臭男人骗来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聊着聊着,杨美琴忽然说:“你们三姐妹成了孤儿,你大伯应该好好照顾你们的。可事实上,他把你们当成奴隶使了。你每天家里家外干活,还是重力活,像头牛一样,可他的儿女什么都不做,还可以上学,上学的钱还是你养猪赚来的,这也太岂有此理了!”
杨美琴的一番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说明大伯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我叹了口气,说:“我爸爸死了,妈妈疯了,妈妈还被大伯赶跑了,我们三姐妹这么小,又能怎么办?”
杨美琴气愤地说:“政府不是有补助吗?你可以用政府补助上学嘛,放学了再干活也是可以的!凭什么政府补助的钱被你大伯私吞了,你还在做牛做马的干活?”
是啊!凭什么我累死累活做牛做马,吃的还是猪食,而堂弟堂妹他们却可以上学,这太不公平了!一股酸楚即时涌上我的心头,我哽咽着说:“我成绩好,喜欢读书,连校长都叫我继续上学啊!可爸爸死了,妈妈跑了,政府的补助到大伯手上了,我哪有钱上学啊!”
杨美琴难过地说:“可怜,太可怜了!你大伯简直不是人来的!”
这话触到了我心中最深处的痛和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想忍住,却忍不住。“哇”的一声,我张口大哭,边哭边说:“琴姐,你知道吗?我姐被大伯卖了,现在我又被买了,那个哈儿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怎么办啊?琴姐,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杨美琴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拍拍我的后背说:“别哭了,别哭了,山上有人……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狗逼急了还要跳墙呢!办法是人想的,就看你敢不敢!?”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杨美琴,仿佛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急切地说:“我都这个样子了,都被卖了,做梦都想跑走,可我没地方跑啊!琴姐,只要有办法,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杨美琴“吁”了一声,压着嗓子说:“小声点,做事情要保密——我娘家那里不是鱼米之乡吗?在我娘家,有一对夫妻没有子女,托我说领养一个,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保证去了有书读!那俩口子不缺钱,住的是三层楼房,就是要找个本份的娃!”
我抬起头说:“可以啊!可,可我怎么去啊?”
杨美琴说:“当然是我带你去嘛,我不带的话,谁相信你呢!”
我问:“你带我去!那我们村里人不就知道了吗?我大伯找你麻烦怎么办?”
杨美琴说:“这个好办!我们约好时间,我先去巫江县城,在县城玩几天,等你,并且买好船票。你提前一天到双虎镇坐车到巫江县城,我在县城汽车站接你。记住,在双虎镇一定要坐车,不要坐船。船有班次,人多,容易被人找到。车没有班次,几个人上了车就可以走了。你想想看,你跑了,又连累不到我,我又可以带你走,神不知鬼不觉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样是女人,杨美琴真是太厉害了。我半年来日思夜想解决不了事情,她几句话就搞定了。我仔细一想,不行,我没钱啊!没钱怎么跑!
我犹豫着说:“我一分钱都没有,怎么跟你走啊?”
杨美琴笑了,用手指点了一下我额头,说:“真是个小姑娘,这点小事还用得着考虑啊!到时,一路上的费用我出。我临走前,还给你双虎镇到巫江县城的车费,不就行了吗?”
我不好意思说:“那怎么行!那么远,得要一两百元吧,这么多钱怎么好意思让你掏!”
杨美琴站了起来,笑着说:“到了我娘家,收养你的那家人会给我钱的,你放心!我只是看你可怜,才帮你的——时候不早了,三天后天晴的话,我们再在这山上约好时间吧。”
杨美琴的一番话,两天来令我特别激动和兴奋。我走路都特别有精神,梦中都在想着离开程学文,离开大伯,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有书读,有人疼,那是多么美好啊!
跟杨美琴约好的头一天晚上,妹妹跟我说,她想去找母亲。我说,到哪去找呢?妹妹叹口气说,母亲如果不嫁到我们这里,而是嫁到她们本省湖北当地,就不可能命那么苦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被杨美琴带到她娘家那里去了,那里人对我不好怎么办?那里人强行帮我配婚姻怎么办?那里人像大伯一样,不把我当人看又怎么办?我岂不是跳出了狼窝,又闯进了虎窝!不行,不行,还是不能跟她去,我不能走母亲的老路!
到了跟杨美琴约好的日子,像上次一样,她帮我砍柴,捆好柴后我们坐在树下休息。杨美琴给我二十元钱,说她明天出发去巫江县城,这二十元钱是给我从双虎镇到巫江县城的路费的。她还郑重地叫我第三天早上无论刮风下雨,天没亮就起床,到双虎镇坐车到县城去。
我没接她的钱,说我怕,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杨美琴火了,指着我骂着:“真是个胆小鬼,永远就是个吃猪食的命!”
我说:“我妈妈就是从外省过来的,她的命多惨啊!我真的不想去那么远......”
过了几天,杨美琴又跟我说:“不去外地就算了,我帮你介绍个男人,村里的老幺你总熟吧,他说帮你退掉程学文家所有的订亲花费,想娶你,你看怎么样?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哦。”老幺是我们石盘村的能人,跟金家漕同村不同组,是个民间郎中,会治老人娃娃常见的发热头痛,还会推拿节斗,在家里一边种田一边做医生,比程学文那个哈儿强多了。
不过,老幺比程学文年纪还大,是个老光棍,我怎么可能跟他过呢?因此,我对杨美琴说,我考虑考虑吧,实际上就是拒绝她。她说,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考虑考虑,我看你一辈子就得跟程学文那个哈儿过了。当断不断,必留后祸,机会不会永远降临你这种人头上的!
过了几天,杨美琴竟然被派出所抓去了。大家都说,她是个人贩子,专门哄骗不如意的大姑娘小媳妇到外地去,卖给同样是大山区里的老光棍们。我听了后,吓得不轻,幸好妹妹一句不经意的话,让我打消了跟她走的念头。否则,我真是才离开狼窝又进了虎窝。
又过了几天,又有人跟我说,杨美琴和老幺有一腿,她帮老幺找婆娘就是想跟他长期姘居。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看来,我真是太不懂世事了。我真傻,竟然相信了一个风骚的女人,还把风骚的女人贩子当成救星!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此后,我再也不相信别人了,特别是跟我说帮我跑的人,我就更不相信了。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