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是奶奶的生日,除了大姑一家,没出门打工的,全部到了,就连平常很少走动的三叔也来了。三叔每年都只是奶奶生日来一次,每次只背三十斤大米,就像出嫁的女儿一样。二姑三姑四姑,大伯三叔,二姑父四姑父,还有几个没读书的小孩子,大伯家堂屋坐满了人,甚是热闹。奶奶一辈子生了八个儿女,在山区也算有福之人。
半上午的时候,程哲明竟然来了,背了一大篓东西。有面条和酒糖,还有猪油,大伯奶奶各一份。三姑笑着说:“老不死的你来了,是你儿子说媳妇儿?还是你这个老不死的看媳妇儿哟!”大家笑了,程哲明也呵呵笑了,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个三姑,好耍的,聪明,能干,模样还长得乖!”三姑哈哈笑了,说:“乖个屁哟——我去切菜炒菜了,你们大老爷们摆龙阵吧!”说着,三姑拉着二姑,去厨房了。奶奶笑不拢嘴,说:“死娃子,从小爱开玩笑!”程哲明掏出两叠钱,各五十,分别给大伯和奶奶,说:“不成敬意,来闹闹,祝奶奶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奶奶笑着说:“来就来了嘛,带东西做啥子嘛!”
程哲明说:“应该的,应该的。”大伯装模作样地说:“下次来不要带东西了,搞得那么客气,我们都不好意思哟。”程哲明还是一脸巴结的笑容,说:“应该的,应该的嘛!”这时,奶奶对我招招手说:“金燕,过来,叫陈伯伯!”我没理奶奶,也没理程哲明,看都不看他,快步走到一边,对堂弟小声说:“老狗子来了,好嫌人!叫他滚,你叫他滚!”
说着,我就走到厨房去了。二姑三姑切菜炒菜,我和妹妹打下手。抬水、烧火、煮猪食、喂猪,耳听着大人嘻嘻哈哈聊天,吃饭喝酒,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心里堵得慌。
三年来,我天天想的是读书,等来的却是说亲找婆家,我恨死那个程哲明了。
我天生爱读书,成绩很好。父亲死后我没有读书,校长都认为很可惜。因为怀念学校,因为想读书,只要有空,特别是下雨天没什么活干,我一个人便鬼使神差般走到龙泉小学,痴痴地看着学校,看着老师同学,发呆,流泪,继而泣不成声。有好几次,我流着泪走到教学楼上,站在窗子边,偷偷看着同学们上课,听着老师讲课,眼泪就止不住成了两条小溪。有一次,校长看见我了,说:“好娃儿,太可怜了,你来上学吧,我不收你钱!”我流着泪,低声说:“大伯不让我读,我要砍柴、剁猪草、喂猪,我来上学了,大伯会打断我的腿......”
校长听了,也流泪了,叹口气,走了,身后传来一句:“狗日的王八蛋!”
奶奶生日过后十多天,开学了。有一天,我跟着大伯家的堂弟堂妹,又一次去堰塘附近的龙泉小学,希望能再听堂课。站在六年级窗子边,我正听着,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对面走来一个人。我抬头一年,妈呀,这不是程哲明吗?又恨又怕,撒丫子就跑了。后来,我问堂弟,才知道那个老师不是程哲明,只是二人长得有点相似罢了。程哲明的家在小三峡大宁河对面,隔我们石盘村五十里左右,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怎么可能在龙泉小学呢?
我真的成了惊弓之鸟!
又过了十多天,程哲明又来了,还带了一张照片。四姑父罗元德来了两三次,说我不理他,因此,二姑父跟着程哲明来了。二姑夫把照片拿过来给我看。相片上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脸上有个小疤印。我没仔细看,随便看了一眼,就丢了。我才十二岁,根本就不懂为什么要找婆家,也不懂为什么要找男人。我想的是读书,也就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相片一律不看。后来,我知道,那相片不是程学文的,而是程学文的一个叔叔。也就是说,程学文的叔叔虽然破相了,但比起程学文来,要好看多多,也灵活多多。
那天我躲起来了,躲在山上,一直哭,一直哭,直哭到到天黑。天大黑后,山上有各种野物叫声,树木摇曳,像藏着鬼,我很害怕,才慢慢溜回家。大伯一家人正在吃饭,奶奶叫我吃饭,我懒得理,直接冲到房间,蒙头睡下。大伯说,不吃就不吃,瓜娃子,饿死更好,少烦老子!堂弟这些天对我还挺好的,大伯吃完饭走后,他偷偷送吃的给我,我挺感激。
此后,如果发现了程哲明来了,我就躲到山里去,一个人对着山对着树,对着天对着地,痛哭,嚎啕痛哭。我哭父亲死得早,我哭母亲疯了,我还哭这世上没人保护我......
这些天,我也想过逃到母亲那里去。可是,她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又被大伯打怕了,她能管我的事吗?!还有,史千福那个臭男人,根本就不让母亲出来,母亲就算有心,也怕挨他的打。退一万步说,就算母亲收留我,那也迟早会被大伯他们绑着回来。
天呀!普天之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该怎么办啊?
正在我感到绝望时,有一件事让我看到了有书读而又不用找婆家的希望。
原来,我们巫江县玉家乡黄林村有个走村串户收山货卖衣服和被套床单的中年男人,在我们金家漕做生意时,听说了我们家的事,他暗暗观察了我和妹妹。他发现我不说话,听话老实,还特别勤快,就叫黄林村一个叫赵末银的人收养我。赵末银俩口子都做生意,家里条件好,没有儿女,他们特别希望收养我这样的老实人,将来招个女婿,养老送终。而且,赵末银俩口子愿意送我读书,就是读到博士他们也愿意供养。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为此,那个中年男人的老婆和赵末银的老婆,挑两个大包,到我们金家漕来卖衣服、被套床单,就是为了看看我。她们来看了两次,赵末银的老婆对我非常满意。于是,两个女人找到大伯,说明来意。大伯一口拒绝,说:“那个女娃已经说亲了,你们早点来收养就好了嘛!”赵末银的老婆非常失望,说:“那,有没有别的办法?”大伯说:“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呢?那不行!”两个女人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吃了个闭门羹,太失望了,正要走,大伯又说:“还有个女娃,要小两岁,今年十岁,你们愿意的话,收养小的更好嘛!”
“这,我们考虑考虑,回去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当时我没在场,后来大伯跟奶奶说,我听到了。这么好一个读书的机会,竟被大伯一句话葬送了,我气得一天都没吃饭。奶奶对我说,做养女就是过去服侍人的,累死累活不说,还要端屎端尿,村里人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好的?找了婆家有吃有穿,男人把你当宝贝哄着,那才是女人过的日子。我懒得理奶奶,偷偷跑到我家屋后哭了一场,心想,那两个女人大概再也不会来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难道,上辈子我真做错了什么?
过了几天,那两个女人又来找大伯,又点起了我心头的希望之火。
结果,又一次令我失望透顶。
她们还带来一个小伙子,是卖衣服那家人的幺儿。赵末银的老婆对大伯说,愿意收养妹妹,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把我说给卖衣服那家人的幺儿,先养大,将来再做儿媳妇。这说明,那个卖衣服的女人喜欢我,看中了我。她还说,送我读书,最少也要读到初中毕业。大伯的头摇得像货郎的小鼓一样,不行,不行,做人要讲信用嘛,我们已经答应了别人,怎么能悔亲呢?那女人说,又没订亲,有什么关系呢?那家人花了多少钱,我出钱退给他们。赵末银的老婆也说,姐妹俩都到我们那边去了,互相有个照应,多好啊!我打听过了,吴龙村那个姓陈的,三十岁了,脸上还有大大的红疤印,丑死了不说,还是个蠢货,傻不拉及的,你这不是把女娃的人生大事当儿戏吗?你们不能毁了她的幸福,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不管怎么说,大伯就是不答应,两个女人还是失望而去。
同样是找婆家,大伯为什么死死认定程家傻子,我真搞不懂,一辈子搞不懂。也许,他认为,傻子破相了,根本娶不到婆娘,这样才好抬杠赚钱吧。是不是这样呢?我不和道。还有,四姑父罗元德的两个姐姐嫁在吴龙村,跟程哲明是亲戚,也许,大伯不想得罪罗元德吧。
在天刚刚冷的时候,程学文来订亲之前,准备领养妹妹的赵末银的妹妹,介绍了一个万州的小伙子来说我。小伙子二十四岁,读了十二年的书,人品一般。他来看了我一次,回去后就说可以。他们也去找了三姑,三姑把我叫到她家,跟我说,这个男娃儿不错,读了很多书,比程学文年轻一些,程学文老棒棒的,有什么好!那个小伙子第二次来时,我在砍柴,在山对面看见他来的。我还想,这个人比陈傻子强多了,如果找婆家,读书人还是好。
可是,小伙子来了没有一会,大伯就把他赶走了。
我回来后,大伯对我说:“我打发那个男娃娃走了,以后不来了,我懒得做饭给他吃!家里杀的猪肉他来一次就要煮一次,几下就煮完了。你就跟程学文!程学文老实,以后过日子不受欺负。我才懒得煮饭给这个娃娃吃。他是万州的,条件好,来这要做好饭好菜,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