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父罗元德,背上有很大一个肉包,是个驼子,外相虽不大好,但能说会道,交游广阔。罗元德比四姑大十五岁。当初,也不知是谁做的媒,奶奶和大伯死要四姑嫁给罗元德,四姑很不情愿,我父亲也不同意。所以,娶了四姑之后,罗元德恨我父亲。四姑在八兄妹中,跟父亲感情最好,也是最老实善良的人。父亲死的时候,四姑从打工的地方赶回家,哭晕过去。因为四姑对婚姻不满意,所以常年在东莞深圳一带打工,十多年很少回家。夫妻俩一个在外打工养家,一个在家照顾老人孩子,这是打工时代最常见的民工家庭生存方式。四姑和四姑父这对夫妻之所以常年分居,除了感情不和之外,最重要的是,罗元德因驼背在外没办法找工作。新世纪之后,随着小三峡名气越来越大,罗元德在罗家寨吹撒辣子,也就是吹喇叭,卖丑赚点钱贴补家用。自从大伯在大姐身上赚了钱,罗元德非常眼红,时刻打着我的主意。由于他认识人多,大伯也同意了他的合谋,谁给钱多就把我嫁给谁,实际就是卖。
2000年端午节前后一个月,我和妹妹在罗家寨呆了一个月。回来后,罗元德就开始帮我说亲了。之所以我和妹妹在罗家寨呆了一个月,是因为二姑家的三个表姐也去罗家寨摆摊子,需要帮手。二姑父见我们姐妹俩可怜,就跟大伯商量,叫我和妹妹跟表姐她们一起帮忙干活,混口饭吃。那时,已没什么农活,又老下雨,大伯巴不得我们姐妹俩不吃他的饭,所以不用商量就同意了。但是,表姐她们并不怎么给我们吃饭,我和妹妹因此回了大伯家。
罗元德有两个姐姐嫁在我们巫江县玉家乡吴龙村(2005年双虎镇、龙雾乡和玉家乡合并为双虎镇),他认识了吴龙村六组一个叫程哲明的人。程哲明有个儿子叫程学文,二十九岁了,因笨嘴笨舌,傻不拉几,脸上还有个大大的红色疤印,所以至今还是个光棍。巫江县冬天冷,山民厨房里一般安个地炉子,用来烤火。有时,为了省事,也会在地炉子上炒菜。程学文婴儿时在地炉子边烤火,一不小心倒在正炒菜的油锅里,烫伤了脸,所以留下个大大的红色疤印。程哲明听说我们家的事后,知道他儿子程学文娶婆娘的机会来了,央求罗元德帮忙说合,把我介绍给程学文。程哲明多次承诺,只要事情办好了,他愿出三千元钱,另外再加上五百斤大米。发财的机会来了,罗元德乐开了花,第一时间找大伯商量。天下掉下个馅饼,大伯也笑开了花,说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夜长梦多,越快越好,现在就办。
因此,在新世纪第一年最热的六月,罗元德前后来大伯家三次,目的是卖掉我。
罗元德第一次来大伯家,单独问我:“金燕,我给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才十二岁的我,虽然知道找婆家是女人嫁出去,但还真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更没心理准备要找个婆家。于是,我想都没想,一个劲摇头,拼命地摇头。
罗元德皮笑肉不笑,诱惑我说:“我帮你介绍的婆家是个好地方,在河对面,家里富裕,去了可以穿新衣服,吃大米饭——河对面家家有水田,种水稻,天天吃大米饭,多好啊!”
我们石盘村银花村一带没有水田,家里没大米饭吃。我小时候吃大米饭感到特别稀奇。第一次吃大米饭的时候,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除了稀奇就是惊奇。如果能天天吃上大米饭,对于我一个天天吃红薯的人来说,那是掉进蜜罐里去了。可是,如果以找婆家来交换,我潜意识就不情愿。大米饭再好吃,我也不能随便找婆家。我们金家漕村没几对幸福恩爱的夫妻,连我父亲和母亲都像仇人一样过着,我不想重复他们的日子。因此,我对找婆家有一种潜意只的反感,哪怕罗元德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同意。
罗元德见我不说话只摇头,说:“真是个傻子!”
然后,他不理我了,直接找大伯到一边说去。至于他们说什么,我没听到。但我知道,我有可能像姐姐一样,到另外一个家里,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活,特别紧张。
四姑父罗元德第二次是和三姑金正青一起来的。他说不动我,叫三姑来劝我。
其实,我讨厌三姑,非常讨厌。三姑和三姑父说亲的时候,还没结婚,她自己偷偷跑到三姑父家去了,还是晚上去的,这大大丢了金家人的脸。后来,她为了自己的脸面,说是我父亲赶她走的,还恨我父亲。因此,她不喜欢我们三姐妹,还用扫把打我妹妹。罗元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找了一个我不喜欢的长辈来劝我,我更加反感了。
当时,父亲八兄妹,大伯、大姑、父亲、三叔、二姑、三姑、四姑、幺叔,父亲死了,大姑嫁在重庆巫溪县,三叔上门招亲,四姑、幺叔在外打工,家里实际上只有大伯、二姑、二姑父、三姑和四姑父罗元德。大伯和四姑父罗元德一拍即合,二姑家在罗家祠堂,有几里路,三姑离我们家近,就在金家漕上面的李家垭,走几分钟就到了。所以,罗元德第一时间就想到三姑,找三姑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认为是最好的人选。
罗元德还是那几句说过的原话,翻来覆去地说。见我只摇头不说话,三姑又来劝我。
三姑装模作样、和颜悦色地说:“金燕啊,女人迟早是要找婆家的,迟找不如早找,迟了好男人都被人挑光了——菜园摘菜,越摘越差,你啷个就不明白呢?”
我拼命摇头,说:“我还小,不去,我不去!”
三姑说:“小有什么怕的,小更好嘛!你先答应,好吗?”
我还是摇头,不说话了。
三姑耐心地说:“你先答应吧!答应了又不是马上到婆家去,只是先订亲,确定好关系嘛。我们做长辈的都是对你好,不会害你的,你要明白!你还小,我们不能看着你受苦!”
她说她的,我还是不理她。
三姑继续说:“只要你答应了,就可以出门打工,有新衣服穿,天天有大米饭吃!河那边比我们河这边条件好多了,那个娃娃还只有十七岁,家庭条件也蛮好的,你大伯养你很辛苦,你要心疼你大伯哈!你看大伯还要养活奶奶,多不容易啊......”
见我不理他们,四姑父罗元德和三姑金正青悻悻而去。
罗元德临走时还气愤地骂我:“你个狗日的,看见我来了还笑!笑我是个驼子!”
第三次来,罗元德把程哲明带来了。程哲明给大伯带了二十斤大米,两斤白酒,两包白糖。这是我们老家的风俗,男方上门说亲要送礼。一般来说,双方沟通得差不多了,才带礼上门。这说明,罗元德和大伯志在必得,完全不把我当人看,我只是他们赚钱的工具而已。罗元德带着程哲明先到二姑家,商量好了,才来找我。刚到大伯家,他就叫妹妹去叫三姑。
三姑来了之后,大伯、罗元德、奶奶,还有程哲明,已在大伯家堂屋坐着等她。大伯还开玩笑说:“你真是个女菩萨哟,还要三请四请,都在等你呢!”
三姑笑着说:“我只是个跑腿的,啷个等我嘛——娣娃子,去把金燕叫来!”
我正在田里摘红辣椒,忽然妹妹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说:“金燕,三姑找你回家——”
这几天,由于四姑父帮我找婆家,我一天到晚心神不定,连饭都吃不下。虽然我那里的女娃说亲都早,但由于我从小没什么玩伴,我对说亲找婆家等等事情,没有一点概念。不是去年姐姐找了婆家,我还真没想到女人长到了要找婆家。我一直以为,我要跟姐姐妹妹一辈子生活下去的。如果不是这样,那肯定是没有子女的家庭把我收养过去了。那样更好,不但脱离了大伯,说不定还有书读。我天生喜欢读书。父亲死后,有空的时候,我就翻看姐姐上学时四年级的书。姐姐找婆家之前,我还在想,怎样才能有书读呢?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大伯、四姑父、三姑他们,要为我找婆家!找了婆家有书读吗!?
我问妹妹:“还有谁?四姑父!”
妹妹说:“是啊,四姑父三姑都来了,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头。”
我的头“轰”地就炸开了,还阵阵发痛。但我必须去,否则大伯要打断我的腿。
到了大伯家堂屋,四姑父罗元德对程哲明说:“就是这个女娃,有十五岁了,你看要的不?你儿子才十七岁,大两岁正般配,蛮好的嘛!”
程哲明看了看我,像盯着一只猎物,心想,罗元德狗日的没骗人嘛,还真是个老实娃娃。他笑着点头说:“好,挺好的——等快过年了,我就叫我儿子从福建回来,把亲订了。”
罗元德嘿嘿笑着,我觉得恶心。他对我说:“金燕,你表个态吧,就说要的。”
我不理他,也不说话。
罗元德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瓜娃子,我嘴巴都说出苋菜水了,你也不吭声,是哑巴啊!姑姑劝梅香,嘴巴说出苋菜水了。唉——我真他妈狗日的费力不讨好!”
最后,大伯叫我出去。我离开堂屋后,大伯似乎是对奶奶他们说,又是对程哲明说:“事情就这样说好吧!娃儿什么事都不懂,还是由我们长辈做主,你回家准备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