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听着楚楚说着话,一言不发,看着床头温暖的灯光轻柔地洒下来,灯光的阴影里,楚楚依然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她出国后,我们一直保持通信,用各种联系方式,让对方知道自己过得怎么样,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好看,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还要好看,按照她说话的口头禅,她说的是好看的要命,她要让我大学毕业后去找她,去实现我们一起周游世界的梦想。”
“然后,一切,都变了。”楚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爸爸,我的爸爸,”她说的很慢,但是很用力。“在她走后没几个月,检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一切都很快,爸爸壮实的身体消瘦得很快,比爸爸的身体消瘦更快的,是家里的存款,我不再学琴,不在想着学习,甚至慢慢变得不再快乐,我开始去打工挣钱,一开始是在寒暑假,后来就旷课去打工,不再去想考大学的事情,上大学,出国,好工作,幸福的家庭,那些我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遥不可及。妈妈经常会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而我,蒙着被子,抱着枕头哭。”
“而那段时间里,我曾经有一次很生气地质问过妈妈,说我爸病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妈对他不够关心,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忙里忙外,她什么事情都不管,我爸就是被累病的。我妈当时狠狠地打了我两记耳光,说我爸只知道惯着我,把我惯成了现在无法无天的样子。说来很奇怪,我和我妈没有因为这件事变得团结,变得更像一家人,倒好像因为爸爸的病,变成了彼此的对头。”
“那段日子里,我唯一能感到温暖的东西,就是她从国外的来信,她说她学得很累,但是很有意思,她想上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学校很漂亮,在那个学校里,她举着手链,笑着照相,说是带我在这里参观,明年,我们就会一起在这里上学。我回信说好啊好啊,说我现在就苦练英语,好好拉琴,以后就在学校里卖艺,还说了好多我们以后去周游世界的计划,写完回信,我就背起书包去打工,学,我早就不上了,退学手续都是我自己办的,记得当时班主任都哭了,说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你只要学,多好的大学你都能上,你考上大学了,就什么都有了。其实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我等不了了,我爸的病也等不了了,何况上大学是花钱,花大钱,不是挣钱,我妈每个月的死工资,连我爸在医院一天的费用都顶不上。有时候,事情就像1+1=2一样简单,却没人愿意说出答案,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说不出口。”楚楚顿了一下,“于是,这个事情,就由我自己解决了。”
“我爸撑了十个月零五天,我记得很清楚,离我应该参加的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那天下午说好是我去陪我爸,我还带着书,对他说是边温习边陪他,不会耽误功课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医院就打来了电话,说爸爸不行了,等我和妈妈赶到时,爸爸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只是全身插满了管子,呆呆地看着我和妈妈,喘着那口气,然后,喘不上来了,就走了。”
“一年以后,妈妈改嫁了,当时我们家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能有人要我们娘俩,我妈觉得真该对人家感恩戴德了,说我们不比从前了,说我们过去以后要对人家好,感谢人家,那家人有个男孩,比我小四岁,让我都让着他。原先都是从语文课本上,看到过寄人篱下这个词,我在他们家的这几年,才懂得了这个词真正的含义。他们觉得收留了我们,是我们家的恩人,对我们好一点,我们就应该跪下来给他们***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哭着期望明天不要来临,这样的日子,我忍了五年,我不停地换着工作,只要能多挣一点,还上给爸爸看病的债,我就愿意去干,这五年中,我一天中见过的王八蛋,可能比你一年见过的都多。”
“而后来,我和我同学的联系也开始渐渐少了,看着她通过自己的努力,上了一个她梦寐以求的大学,过着快乐的日子,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经常是她说我听,然后我回应两句,我只说我没考好,没上理想的大学,每次交谈,我都编织着我大学生活的谎言,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都觉得没有意思,我觉得越来越累,于是我主动开始不联系她的,原先的邮件和信从每周一次,慢慢变成了每月一次,后来就是两三个月一次,然后在一年的圣诞节,她给我发了一封明信片,上面只有一行印刷体的英文:‘圣诞快乐!’,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字了。从此以后,我和她再也没有了联系。”
楚楚很平静地说着,她的声音,像她缓缓吐出的烟圈,在昏暗的房间里慢慢飘散着,而声音里那致命的气味,却不知何时会让人心里为之一痛。陈默在床上,摸索着握住她在温暖的屋子里,显得有些颤抖而发冷的手,他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这样的场景,就如同身处一个梦境,一个自己很久以前就身处其中的梦境。
“然后,当我在他们家第五年的时候,也是我24岁那年,当时我还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做服务生,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小费不少,我不但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自己攒一点钱,爸爸看病欠下的债,我和妈妈也一点一点终于还清了,当时觉得,我觉得生活开始有了一点点希望,虽然只是一点点,就像是黑暗中,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亮光,但是,毕竟那是光。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我那个女同学回来的消息。
报纸上介绍说,XXX毕业于世界名校,因为成绩优异,破格成为该校一个著名导师的关门弟子,并已经在华尔街的金融投资界初露头角。这次回国,是以一个大银行的海外投资顾问的身份回来的,说是来考察中国市场。而且还披露了一段八卦,据称一个捐楼给该学校的中国“富二代”,曾经狂追过她,但一直被当事人否认。
当时看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的感觉真的很复杂,一个是,觉得她变得这么出色,终于是出人头地了,她上了最好的大学,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而且,也有了让人羡慕的追求者,我们的梦想,她都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她可以去周游世界了,另一个就是,我想到了我自己,如果我没有这些变故,我会不会,也能和她一样?而现在看看我,什么周游世界的梦想,是不是越来越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当时看着报纸,心里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后来,我甚至有点没有理由地想,中国人重名重姓的多了,可能未必就是她,那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小小的嫉妒心理在作怪吧。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那是北京一个深秋的早上,阳光很亮,很耀眼,照得眼前能看到一切东西,也都闪闪发光。那天我是早班,后厨一大早下来单子,说有送餐服务。我按时把早餐送到最顶层的行政套房,我推开门,刚把早餐车推到客厅的餐桌旁,就看见她走了进来。
她的穿着显得干练而华贵,但她的面容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说有,那就是她剪去了过去的长发,一头短发显得她成熟了,显得更有女人味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转过头,把头低了下来,下意识地把手链藏到了袖子里。她并没有看我,一边翻着自己的手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直接把东西放到餐桌上就可以。”我慢慢一样一样地把早餐放到了桌上,低着头,感觉时间好像已经停止了,而我的呼吸,好像也要随之停止了。这是两人份的早餐,这时候,她回头对卧室的方向高声说道:“darling,早餐到了,该起来了。”我急忙转过身,推着空空的早餐车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我听到她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等一下。”
我一下在呆住了,不敢回头,我不知道,如果我回头,我会怎么样?我只是听着她慢慢走过来,我慢慢地低着头转过身来,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她走到我身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递过来那张钞票,这,是她给我的小费。我低着头不敢看她,慌乱地伸手去接,就在这时,我的手链从胳膊上滑落下来,刚好落在手腕上。就在这时,我只觉得她拿那张钞票的手僵住了,我一抬头,看见那张钞票,被我的手,和她的手,同时捏住了两端,而在这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有着一条,深栗色的,精致的,一模一样的胡桃木手链,
我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拼命地控制我自己,在心里对自己喊着:‘不许哭!不许哭!’从爸爸走以后,我经历那么多,我都没有哭过,我告诉自己说:‘你不会哭的。’但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滴到了我的手链上,这条手链,陪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也陪我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最痛苦的夜晚,它就是我生命的见证,微笑与悲伤,都刻进了这些字母的纹理,当我看着另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时,就好像,看到了我生命中,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亲人,而现在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是如此的遥远。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全都是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时,卧室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怎么了,亲爱的,what’sthematter(有什么事吗)?”
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恐惧,她摇了摇头,好像在内心拼命地和自己做着斗争,然后她看着我,眼中竟然都是惶恐的神色,她对我不停地轻轻地摇着头,然后我清楚地听到她,用自己纯正的伦敦腔英语,看着我慢慢地说道:“nothing,justroomservice(没什么,只是客房服务)。
我拿过钞票,低声说道:“谢谢。”然后,我转身推着早餐车,从套房急步走了出去。一路上,我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推着车不停地跑啊,一直往前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只是想跑,我觉得只要我跑下去,就不会想到别的事情,我一直跑到大街上,一直跑了很久,北京的秋天很美,阳光明亮,橱窗明亮,走在街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微笑,我独自走在繁华的街上,很多的人朝我迎面而来,也有很多的人,匆匆地离我而去,我不由地想起了我们分别那年的那首歌: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
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
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
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再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我才想起来,这首歌的名字,叫做《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