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殷旭这边刚一松口，秦向南那边就说是已经到了尤溪。两个男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场面自是有些生冷，不过大家也同是坦坦君子，又都是好面子之人，对于有些事也是心照不宣，更多的时候则是几近虚伪客套。
在他踏进尤溪帅府的第一日，秦向南原本以为会遇见莫旻曦，不过让他失望的是，别说是莫旻曦就连她身边的元珠姑娘也都未曾在前院露个脸。大多数时间他也是同殷旭及阿棍待在帅府书房推演攻城当天的方略，即便是日落高岗出关之时，他也是直径出了帅府到城外军营歇息。
其实这次是莫旻曦刻意避而不见，聪颖如她，又岂能不知‘解铃还需系铃人’。更何况她一向做事干净爽利，与其日日不悲不喜相对无言的尴尬，倒不如坦坦荡荡面对来得干脆。于是就在秦向南在尤溪城露面的第三天，她便决定到城外军营见他一面。
那是一个大清早，天还没大亮，身边的夫婿还在酣睡，莫旻曦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元珠的房里简单梳洗一番，随后便拖着元珠飞马朝城门口奔去。临走的时候，她在殷旭的床头留下连日来自己辛苦绘出的太安地形图同一张字条，只说是出去遛马，片刻方归。
此时尤溪城门才刚刚开启，城门外等待入城的百姓却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守城的卫士大老远便瞧出是殷将军夫人的坐骑，不仅没有相拦，还特意讨好地将路前的百姓赶到一旁，让夫人的马先行穿过城门。出城之后没走多远，二人便来到了尤溪军营附近的那条小河边，莫旻曦着元珠到军营请秦向南出营一见。刚开始秦向南听闻是元珠姑娘求见时，还有些惊奇，等元珠道明来意之后，他心中顿感欣喜，于是片刻也没耽搁，快步跑到马厩随意拉了一匹马，一个翻身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已是进入初秋时节，早起风大，莫旻曦一身窄袖中短裙骑马装，外边还加披了一件薄型的披风。她缓步在河边官道上走着，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那乌黑的长发不再披肩，而是简单地挽成了一个高耸的发髻，用两根璀满珍珠的发簪交叉相饰，没了小女孩的清新娇嫩，却多了几分妙龄少妇的雅致柔美。秦向南望着眼前的莫旻曦，心中微微一蹙，油黑的眸子里不由生出酸楚之意。
“旻曦。”秦向南轻轻地唤着她的闺名，还像当初的那样。
莫旻曦徐徐转身，冲着向南淡然一笑：“你来了。”
秦向南怔怔地凝望着莫旻曦，没有作答，良久，他才缓过神来：“我没想到，你还会约我出来。”
莫旻曦刻意将身子侧了过去，面向河边，轻轻开启了鲜粉的双唇，“我也没想到，你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尤溪城。”
秦向南垂下眼帘，也向着河边的那一侧将身子一转，缓缓呼吸，开口问道：“他对你还好吗？”
莫旻曦沉默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到那潺潺流淌的小河上：“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秦向南淡然一笑，带着丧气的口吻道：“也是，如今你已是别人的妻子。我也只是个卑微的下人，若是在人前属下还得遵称你一句‘殷夫人’。”他面露悲戚之情，微微低下了头。
莫旻曦将头一转，坦然地望着秦向南：“向南，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何必为难彼此呢？”
秦向南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青筋凸显，他强行忍住了内心的不平：“那好，你这次约我出来所谓何事？”
莫旻曦半低着头，凝思片刻之后，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秦向南的双眸：“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陪着太守去了摩邪了吗？”
“我……”秦向南心中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莫旻曦会直截了当地质疑他，他想了想语气平和地答道，“是范先生，我们在途中遇到他，他让我回来的。”
“哦？”莫旻曦睁着水灵灵的双眼，片刻不殆地望着秦向南。
这满是疑惑又明晃刺眼的目光，蛰得秦向南惶恐不定，他惴惴地低下了头：“是。”
莫旻曦见此状况，心里已有几分了然，她徐徐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仰望长空：“好，那你告诉我，你又为何要卷进太安之战里来？难道又是范先生的注意？”
秦向南撑着一口气，蹙起两道浓眉反问道：“你难道不希望我去帮他吗？”
“怎么，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不成？”莫旻曦并没有退让，言辞清肃道。
“想要把太安城拿下来，谈何容易？城内布局诡异，危机重重，如冥府问路，就算是殷旭又如何？就算是当今齐国的第一统帅又如何？没有我的帮助，他也休想将太安城拿下！”秦向南长舒一口气，尽显傲然之气。
“照这么说，你是想在殷旭的面前显功了？”莫旻曦回过眼眸，再一次犀利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有何功可显？我不过是想帮他把这件事尽快妥善了结，这样你也能更加快乐些，不是吗？”秦向南脉脉地望着莫旻曦，清澈的双眸漾出一丝感伤。
“还是为了我。”莫旻曦缓缓垂下了眼幕，将目光停在地上，沉默片刻之后，又缓缓开口：“如果是因为我才让你卷到这场险战中来，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不必了。”莫旻曦目光锋利，言辞掷地有声。
秦向南正要开口解释，莫旻曦即刻将话头抢了过来，“我即刻回府告诉咱们的殷旭将军，既然此战牵扯到家事，便用不着外人插手，我会另择良人随他一起赶赴太安，助他攻城！”
“谁是那个良人？谁是那个良人。”
莫旻曦漠然转身，正欲离去，秦向南急忙快步上前，拉着她的手：“旻曦，旻曦，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莫旻曦停住脚步，将目光转向他：“哦，不是这样的，又是哪样的？”
秦向南诺诺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答道：“是范先生让我来帮殷旭的。”
“范先生？”莫旻曦冷冷一笑，“范先生只不过是一个才识渊博的饱学之士，只因与我父亲一直相交甚好，所以才时常到太守府走动，他在军中无职无衔，又如何能调得动你这个郡守将军？”
秦向南低思片刻，等自己焦躁的情绪稍微平抚了一下，方才开口：“为何要用‘调动’这个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范老先生也是希望能为太安之战尽点心力，所以才找到我，让我出手相帮。”
莫旻曦睁大了双眼，冉冉眼波微微一晃，晕出一丝悲感，映着白皙的皮肤，有些许凄寒。她徐徐低下了头，在河边的小径上小步走动。
良久，她缓步走近了秦向南，满目恳切地说道：“向南，你知道我没有兄弟姐妹。在府里，只有你，我，元珠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习文弄武，一起长大。对于我而言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尤其是你，我几乎从一出生就认识你了，我们又同被一母所育，彼此感情深厚，亲密无间。”言过此处，莫旻曦微微垂下了眼眸，“所以，无论是在何种情形之下，对我而言，你都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
“旻曦。”莫旻曦一言肺腑，秦向南的心被轻轻触动。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只是有些话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想我应该把它说出来。”莫旻曦浅浅地蹙起峨眉，真挚地望着秦向南，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你在北上的途中遇见范先生，是他让你原路折回对不对？”
“我…..”秦向南正想要开口，莫旻曦将手一伸挡在了他的嘴边。
“你又说范先生因心系天下，所以才邀你一同相助殷旭攻打太安，对不对？”
“是。”
“从清沙到尤溪，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至少也要四天三夜，你怎么能说到就到，说出现就出现了，这未免也有些太玄了吧。”
“这……”秦向南惴惴低下了头，思虑飞速转动着，想找个缘由将此事搪塞过去。
不料，还未等秦向南借口出壳，莫旻曦又放出了狠招：“再来说说我的恩师范先生。在我悄悄离开清沙之时，他可是还在回清沙的路上，怎的一会儿功夫就出现在了尤溪城？以老师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可是骑不了快马的，这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停顿，不要二十日也要十来日。”
秦向南有些慌乱起来，他并没有料到莫旻曦今日会提出如此多的质疑，因此也没有预先想出应对之策。
“还有你的亲婶婶，秦敏贞。她可是在我与殷旭定婚之后的第二日就出现了，而我同殷旭的婚约原本就是迫于形势才仓促而定。从帅府放出婚讯再到她得信出现在尤溪城，这未免也太快些了吧。”
“其实事情是…..”秦向南摇了摇头，想要编个谎话挡一挡。
“其实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这些年，表面看上去，我的生活似乎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莫旻曦昂起头望着天空，长叹了一声，“而事实上呢？不知为何，我的心总能感觉到一股力量。这个莫名的东西，仿佛一双神秘的眼睛在我背后盯着，片刻不歇。”
“旻曦。”
莫旻曦“呵呵”一声自嘲道，“如果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你们该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是吗？”说完，她一脸沮丧地低下了头。
“旻曦，有很多事情你不用多想，你只要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你好。”秦向南欲言又止，左右为难，只得好言劝慰道。
“无论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我都能够理解。只是千万不要让一句‘为了你好’就把所有的事轻轻抹过。试想一个人成天都活在惶惶恐恐，稀里糊涂之中，日子又怎会好？”莫旻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你们让我装聋作哑，我就继续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权当是我懦弱胆小，无力勇于面对真相！”
秦向南浅浅一笑，故作轻松之态：“你一向心宽，我知道你定会调节好的。”
“再来说说你对此次太安之战吧。你有把握吗？”莫旻曦定了定神，目色肃然。
“十分的把握又怎会有？不过是一场战役，我尽心竭力便是。”
“此次形势极为凶险，由其是你，诱敌深入，只身潜入虎狼之穴，我…..”言到此处，莫旻曦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心里慌乱了起来。
“你还是担心我的，对不对？”秦向南怔怔地凝望着莫旻曦的双眼。
其实莫旻曦的内心一直非常的矛盾，一方面她既担心太安之战如果没有秦向南出手相帮，此战胜败难定。另一方面，她又忧心他们把如此危险的任务交给秦向南，他的安危祸福难测。几番思虑，她终究无法抉择，只得让一切顺势而流。
“我怎能不担心？我担心你们所有的人。”莫旻曦紧皱着峨眉，乌黑的双眸流露出女性独有的柔情，暖暖的，像秋日里一道和煦的日光，透过稀薄的云雾，散落在随风摇摆的树叶上，“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平安回来。”
“我会的。”他的语调一下子软了下来，意味深长地嘱咐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成天胡思乱想，事情原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嗯。”莫旻曦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吧。你现在已是有身份的人了，如此单独出来与男子相会终究不妥。”秦向南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真怀念小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欢欢喜喜地出门，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骑马舞剑。转瞬之间，我们都长大了。如今连元珠也都有心上人了，看来我真的是该功成身退了。”
莫旻曦将粉唇一抿，戏虐道：“那你还不赶紧替我们找个嫂子？”
秦向南浅浅一笑，目露苦楚，将手轻轻一挥。莫旻曦双手置于腰间，徐徐曲身，向秦向南行礼告别。秦向南为之一震，慌忙拱手还礼。莫旻曦随即跃上马背，忽忽而去。在静谧的河岸边，秦向南呆呆地望着莫旻曦的背影，昔日的那个小女孩儿终究是要长大了。
回到帅府，已快是中午，为掩人耳目，莫旻曦同元珠主仆二人择侧门而入。看守侧门的仆人见少夫人风尘仆仆从外面回府，又是一身骑马装打扮，默然神会，未免尴尬，他故意装作不知，笑吟吟地接过她们手里的马绳，闷声不响地往马房地方向走去。
莫旻曦匆匆回到内寝，此时房里并无他人，秦姑姑听到看院门的下人通报之后，便急忙跑了过来，侍奉莫旻曦更衣梳妆。
莫旻曦心事重重，娇俏的面容也因起得太早的缘故略带倦意，也没有多言，只木纳地待在一旁，让秦姑姑随意的摆弄。
“小姐面露憔悴之色，想必是倦了，看过午膳再小躺一下可好？”秦敏贞小心翼翼地将外衣披在莫旻曦的身上。
“嗯。”莫旻曦没精打采地答道。
“那午膳是单独用还是和姑爷一起用呢？”秦姑姑用试探的口吻再一次问道。
莫旻曦没有理会，随意地又“嗯”了一声。
“小姐，小姐。”秦姑姑将手在莫旻曦的眼前晃动了一下。
“什么？什么？”莫旻曦一下子回过神来。
秦姑姑轻轻摇了摇头，“午膳，小姐是自己一个人用还是同姑爷一起用？”
“哦。”莫旻曦清了清嗓子：“姑爷现在何处？”
“算时辰，此时应该在老夫人房中请安吧。”
“那就不打扰他们母子敘话了，就我一个人用吧。”莫旻曦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小姐。”秦姑姑面露为难之色，怯怯地问道，“我本是一个下人，有的话原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如今小姐身边也没个长者提点，有些事情，奴婢也很是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莫旻曦转过头去望着秦姑姑，浅浅一笑，梨涡微露：“你今天怎么如此见外呢？此时这屋里就咱们俩个人，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秦姑姑笑脸相对，轻言细语道：“这在自己家里当姑娘跟在别人家里当媳妇可是有所不同的。平日里，在自家放任一些，娇纵一些，那都合情在理。可这一旦嫁了人，那就不一样了。但凡小户人家的姑娘，在出嫁以后都是为夫家之命行事，一言一行尚不敢逾规越礼。小姐如今已是镇南侯世子夫人，夫婿又在此地统帅一方，身份自是与常人不同，原本更该谨慎些才是。这新婚期间，天还未明，便擅自外出，如此率性而为，这若是传扬出去，让姑爷一家该如何自处？”
莫旻曦默然不语，心生愧意地低下了头。
秦姑姑用眼尾余光扫了她一眼，又开口道：“虽说当日殷府为了能迎娶小姐过门，百般迁就，可那毕竟多是为了解除殷将军当时的困局，而如今已经事过境迁了，如果咱们再不收敛只怕将来落人口舌就不好了。更何况现在殷将军大战在即，二老又卧病在床，小姐应该闭门不出，时时服侍于公婆左右，方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识礼之人。”
秦敏贞晓情动礼，又句句中肯，莫旻曦也是明事之人，自然没有发驳，她微微蹙着眉睫，轻声开口道：“姑姑提点得是，今日我是太草率了些。”她回过头来，冲着秦敏贞浅浅一笑，“姑姑放心，以后不会了。”
秦敏贞点了点头，“那奴婢这就去替小姐安排午膳了。”说完，秦姑姑曲身一礼，徐徐退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