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很清楚殷贺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在出征之前无论多忙,他总是会抽出时间去探望一下父亲。而殷老夫人虽然卧床,不过头脑还算清醒,每次殷旭从父亲房中出来去她那里请安之时,她总是要拉着儿子唠叨几句,尤其是在母子单独相处的时候。
今日因莫旻曦外出,没能及时给殷老夫人请安,却难得给老夫人提供了与儿子共处的机会。殷老夫人也明白自己久病缠身,也是时日无多,故而每次儿子前来探望之时,她便不免流露出不舍之意。
殷旭坐在母亲病榻之下,将小勺缓缓伸进药碗里,缓缓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殷老夫人嘴边。
“母亲,已经不烫了。”
殷老夫人欣然一笑,微微开启苍白的嘴唇,将汤药缓缓吞下。良药苦口,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歇息片刻后,殷旭又开始喂她,这一次她没有停,而是一口气把药喝干了。殷旭满意一笑,随后,从宋嫂手中接过水杯跟痰盂,伺候母亲漱洗。待一切妥帖之后,殷老夫人微微示意,宋嫂随即一点头,让满屋的婢女都退了下去。
殷老夫人颤颤握住儿子的手,声音虚弱却饱含关切地问道:“你成亲也快半个多月了,我一直也不曾有机会问你。你跟旻曦还好吗?”
殷旭涩涩一笑,将头转向一边:“还好,还好。”
“瞧,我儿子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殷母会心一笑,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庞,“我见你成天都眉舒眼笑的,就知道是好的。”
“那母亲还问?”
“为人母者哪有不担心自己的孩子的?即便是看着好,也要亲口问问才叫人放心呐。”殷老夫人语重心长,她停顿了一下,又慢慢开口道,“你临行在即,你父亲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了。按照他的嘱托,他若归去,一切照旧暂时不必禀报朝廷,只需将他的遗骨送到清沙城郊安葬即可。这一切他也已在信中同旻曦的父亲商定,你大可不必忧心。”
“嗯。”殷旭哽了一声,明理地点了点头。
“我这破身子,我也很清楚,怕也是不能陪伴你太久了。”
“母亲。”殷旭眼眶微微红润,心里五味杂陈。
殷夫人满目慈爱地望着儿子,目光犹如一股涓涓热泉氤氲而温润,“走到这一步,让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殷夫人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你乃将门之后,身负家国兴衰之责,这使你常年奔波在外,不能常与家人共聚天伦。此时趟若能有位心思细腻,善解人意之人常伴你左右,为母我也能安心地离去了。其实我也挺喜欢旻曦这孩子的,沉如池水,静如晚月。只是她样样都好,却不太懂得照顾别人,说句不中听的,离开了侍女,她连自己的日常都无法料理,更别说是你了。”
殷旭勉强挤出一抹淡笑:“不是还有侍女吗?母亲多虑了。”
“孩子,以后就要你多多上心照顾自己了。”殷老夫人用手捂了捂胸口,微微顺了一口气,“我走以后,就让宋嫂到你房里去伺候,她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把你交给她,我才放心。”
“嗯。”殷旭恭顺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也想了很久,你父亲执意要葬于清沙你兄长的坟茔一旁。也罢,既然一家人都命丧他乡,这也算是我们的缘分,我走之后,你也不必将我的遗骨送回原籍,就让我陪着你父亲跟兄长长留于此吧。”
“母亲。”殷旭紧紧地握住了殷老夫人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殷老夫人轻轻拍打着儿子的手背,试着安慰道:“傻孩子,人人都会有这一天,没有什么好难过的。等你将太安一事了结以后,若朝廷没有太大的安排,你可将公事稍微缓缓,好好陪陪你的媳妇儿,争取早日为我们殷家开枝散叶。”
“好。”
殷夫人长叹一声,淡淡一笑:“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若你们有心清明寒食洒酒焚纸之时,能跟我说一声,我也就能含笑九泉了。”
殷旭默然不语,困在眼里的泪终于止不住,簌簌掉了下来。殷老夫人赶紧伸出虚弱的双手,颤颤地为儿子拭泪。她这个儿子外表坚韧硬气,内心深处却是温热暖人。尤其在他兄长过世之后,他总是对父母关怀备至,百依百顺,一直很努力地想要代替兄长成为父母心中的好儿子。
“记住当日成亲之时母亲嘱咐你们的话,即为夫妻便要祸福同担。旻曦正值青春年少,你年长她那么多,她若想不到的,你要多担待。父母亲都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今后的路,便要靠你们携手一起走下去。”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好了,去吧。我也乏了,让我静下来歇息一下吧。”殷母慈祥一笑,白净的脸上细纹微微皱起,好似夕阳渐落山岗,散发出万道柔光。
殷旭将母亲身后的软垫轻轻抽了出来,替她掩上被子,然后双膝着地一个重重的扣头,随后弓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房门。走出门口时,他向候在门外的宋嫂点了点头,宋嫂会意地走进房伺候老夫人去了。
穿过花园子,来到自己院中,內寝的门紧紧地关着,整个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殷旭轻轻推开了门,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动静,殷旭以为莫旻曦外出尚未归寝,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他微微叹了口气,拖着冗沓地脚步朝着内屋走去。刚刚穿过彩绣百子图屏风,他便看到莫旻曦侧身躺在一旁的梨花木矮脚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手里还紧攥着一本还未看完的书,那娇憨的模样甚是讨喜。殷旭微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走到床榻边,拿起一张丝绒薄毯准备给妻子盖上。正当他试着将书从她手里移开之时,莫旻曦微微一惊,缓缓睁开了眼睛。
“困了就该到床上去睡,这样躺着容易着凉。”殷旭关切地责备道。
莫旻曦半眯着眼儿嫣然一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旻曦轻轻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徐徐起身,顿了顿回道:“早回来了,知道你正在母亲房里同她敘话,就没敢打扰你们。”
“那你也应该让下人来知会一声才是。”
莫旻曦垂下双眸,咬了一下粉嫩的下唇,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该没有提前跟你打招呼就私自跑出去的。”
殷旭淡淡一笑,用手抚摸着娇妻因午睡而泛起红晕的脸颊:“你连日帮我绘制太安地形图,甚是辛苦,想要出去散散心也是应该的。原本该是我陪你一同出去才对,委屈你了。”
“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对了,母亲可还好?”
“还能怎样,不过是老样子罢了。”殷旭一脸沮丧,有气无力地回道,“我出征之后,就要你多费点心了。”
莫旻曦婉转一笑:“哥哥放心,我定日日到母亲房里请安,陪她说话。你出征在外,就不要有所牵绊,全力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
殷旭满心感激地将莫旻曦搂在怀里,此时此刻,他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开口,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良久,他将莫旻曦从怀里松了出来,理了理思绪,正言问道:“我记得你曾经提到,岳父大人北上摩邪国采风。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适才母亲提起父亲的身后事宜,她说父亲留有书信于岳父大人,关于后事的安排。只是不知道,岳父大人何时才能返回齐国,若是现在送信给他,他能否及时收到?”殷旭睁着乌黑光亮的眸子,一脸清肃道。
莫旻曦微闭粉唇,抿嘴一笑:“此事我并不太清楚。”
“怎么会?你可是岳父最亲的人,他的行踪怎会不告诉你呢?”殷旭歪斜着眼珠,满面狐疑。
“我就知道你不信。”莫旻曦瞟了夫婿一眼,撅起小嘴道。
“这怎么就是我不信,明明是于礼不通嘛。”
莫旻曦轻声叹了一口气,盈盈双眸微微放大,肃然地凝望着夫婿:“我应该告诉你吗?”
这一问倒把殷旭问愣了,他一动不动地瞪着爱妻,嘴角含着微微笑意,反问道:“怎么,夫妻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见的吗?”
莫旻曦迟疑地低下了头。当初是因为彼此欣赏才生出了爱慕之心,不过爱慕似乎与亲密无关。爱慕可以在一瞬间发生,比如“一见钟情”,而亲密却需要你来我往,长久的磨合。而现今,他们才新婚-----又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沉思了片刻,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其实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怀疑,我是否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莫旻曦低垂着双眸,小声地说道。
“哦?”殷旭眼眸突然闪动了一下:这正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于是他将娇妻拉到一旁坐下,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夫人此话何意?”
莫旻曦小酌了一口茶,缓缓将故事娓娓铺开:“你知道我家在清沙城郊外有一座园子,名叫‘柏园’,那是父亲为自己将来辞官后所准备的归隐之所。柏园地处树林之中,幽静偏僻,平日里少有人去。在你我婚约解除之后,我当时心情烦闷,准备到那里小住几日,便派元珠带人到那里将园子收拾出来。”退婚违约之事,原就是小人所为。莫旻曦顺带提起,不轻不重地拍了殷旭一下。他脖根子一热,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就像人们眼中善文好墨之人,写了半篇看不过眼的文章,臊得恨不能一口将它吃下去。
莫旻曦会意地抓了一下殷旭的手臂,接着又开了口:“那日,元珠为了省路,便绕过花园,直接从我的院子穿到父亲的院子。就在那一刻,元珠无意之间看见了父亲跟一个女人在卧房搂在一起。”
“啊~什么?”殷旭睁大了眼睛,惊讶万分。
“哎呀,你看你。”莫旻曦羞红着脸,将头转了过去,“不说了,不说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安静地听还不行吗?”殷旭双手搂着莫旻曦,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
莫旻曦娇羞地将头埋在夫婿的胸口,良久,等她心绪平抚之后,方又缓缓说道:“你也知道元珠是什么性子,她哪里是心里藏得住事儿的人,当日回府之后就跟我说了。”
“那你也就信了?”殷旭抚摸着旻曦的额头问道。
“我怎么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辞呢?当时我也只是将信将疑的。直到后来……”莫旻曦的脑海闪出了那日她悄悄潜到父亲卧房时的情景,“后来有一日,我趁着父亲不在,来到了他的卧房,在他的床榻上的软枕边,我发现了女人用的东西。”
殷旭长叹一声,颇具玩味地说道:“如此看来我的岳父大人还另有红颜知己。”
莫旻曦白了夫婿一眼,开口道:“事关长辈私隐,我自然不好相问,也只能悄悄将此事藏在心里。若不是哥哥问起,我才不好意思说呢!”
“那这与岳父此次出门有何关联?”
“他说去摩邪国采风就真的是去采风吗?哥哥请细想,我们可是才从江南回来,这一路上山山水水,好景不断,这风难道还没采够吗?才刚一到家,还没来得及歇脚,就又要去北国采景,这么说,你信吗?”莫旻曦幽黑的双眸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她质疑地望着夫婿。
“那依夫人之见,岳父大人是去会知己去了?”殷旭一脸怪怪的坏笑,向莫旻曦眨了眨眼睛。
“我可没这么说啊。”莫旻曦将头一扭,故意将自己从殷旭的推理里摘了出来。
“你这丫头,可真够坏的。”殷旭眯起双眼,瞪着莫旻曦,“故意诱导你夫君我这样的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吗?”莫旻曦嘟囔道。
“你说什么?”殷旭假意地气恼问道。
“没,没什么。”莫旻曦猛然回过神,调高了声调,“我是说父亲是有秘密的人。所以也就很难真正了解他。”
“那也就是说,岳父的归期尚不能定。”殷旭将浓眉一扬,揣测道。
“反正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你尽管放心把信送到清沙城,父亲他自会知道。”莫旻曦睁眼望着夫婿,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情。
“哦?如此甚好,我即刻将此事告知母亲。”
正在此时,几声轻轻敲门的声音从内寝前厅的门口传来,“我进来了,小姐你在吗?”是元珠的声音。
莫旻曦一时慌了神,还来不及反应,随口应了一声“哎哎~”。
元珠手里托着个盘子,慢步走了进来,“你不是要尝尝这尤溪城的马奶酒吗,我~”一抬头,她发现殷旭正坐在莫旻曦旁边,心头一紧,便低着头准备离去。
“等等,”殷旭将元珠叫住,“你端的什么?”
“哦,小姐今天在街上见到当地的人在贩卖这种酒,说想尝尝。”
殷旭一脸深沉,转过头去望着莫旻曦,佯作严肃的样子:“你这不分白天黑夜饮酒,又想饮就饮的习惯可不好啊。“
莫旻曦歪着脑袋瞪大双眼,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小声驳斥道:“我可听阿棍说,前段时间,哥哥整日都是不分昼夜的饮酒,还故意把自己灌醉。”
莫旻曦一句话就把他给噎了回来,殷旭完败,一时无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摆起一副家长的神情,方才开口道:“我,我那样做也是不对的。今后也得改!”
此言一出,莫旻曦同元珠不禁偷偷笑了出来。殷旭此时也不好说些什么,他板着脸,暗暗嘟囔道:“阿棍,你这个叛徒!”
“还不快去,多拿一个杯子,让将军也一起尝尝。”莫旻曦慧然地替夫婿解围道。
“哦。”元珠将托盘放下,暗暗向小姐竖起了拇指。
莫旻曦微微扬起了头,冲着元珠得意一笑。
等元珠走后,殷旭假意气恼,一本正经地对莫旻曦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夫为妻纲’?在下人面前,你竟敢如此奚落你的夫君。咳咳~”他轻咳两声,为自己振了振声势,”顾念你刚过门不久,为夫不同你计较,今后可不许啊。”
素日里的殷旭不是霸气腾腾就是仪风穆穆,像这样佯作恼怒,憨态可掬的模样是非常少见而讨喜的。她几度息气,却未能压制得住,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你还笑。”殷旭见未能唬住夫人,便再也坐不住了,顺势伸出手去挠她的痒痒,“看我怎么收拾你。简直是目无夫君,无法无天了…..”